西间屋子围着一方窄院,在怀朔镇的军户里,己算殷实。
毕竟尉景是镇狱的狱掾,领着一队狱卒,月俸虽薄,但好歹是个头目。
高娄斤自去灶下忙碌。
高欢回屋更衣。
屋内只一炕一桌一柜,炕上铺着一张硝制过的兽皮,毛色粗粝却暖和。
他脱下血迹斑斑的外袍,换上窄袖左衽的胡服,腰间束一条鞣革带,更衬得身形挺拔,英气逼人。
少顷,饭菜香气溢满外屋。
高欢上炕坐定,小桌摆稳:焦黄的胡饼堆作小山,锅里奶白的羊汤滚沸,粟米饭盛得冒尖,羊肉切得大且厚,油亮亮地映着灯光。
高娄斤把最后一勺羊脂浇在高欢的饭上,笑道:“本想着省吃俭用,没成想阿弟本事大了。
今日你们就放开吃。
明日把肉分好,这个冬天咱们也能日日见荤。
快吃,趁热。”
风卷残云般用完饭,高娄斤收拾碗筷。
尉景与高欢对视一眼,默契地推门出屋。
“今年雪势猛,怕是要成白灾。”
尉景呵出一口白雾,“镇里己冻死不少牛羊,吃食虽足,但这过冬的炭……听说有外地客商到了,贩皮货、盐、炭。”
高欢压低声音,“姐夫何不买些?”
“朝廷的军饷三个月没见一个子儿。”
尉景苦笑,“那些商人嗅到风声,炭价翻了两番,盐更是论两卖。
寒衣、毡毯,哪一样不是割肉价?”
高欢默然。
熟知历史的他深知北魏朝廷早己蛀空,军镇被层层盘剥,六镇之乱不过就在这几年之内。
商人逐利,货价奇高,不知多少家庭将遭灭顶之灾。
他攥了攥袖口,沉思道:“今日所获的狼皮,硝制得好,或许能换几车炭回来。”
尉景拍拍他的肩,“你先睡,寅时还要去城门轮值。
等你下值,咱们再合计。”
作为军户子弟,高欢本应如其他壮丁一般,按律轮番赴军营服役。
然其父高树生尚在,身体尚可,依北魏“一户一丁”的军户服役规矩,只需家中一名成年男丁在军籍效力即可。
因此,高欢眼下只需承担怀朔镇本地的城门值戍之责,这给了他难得的行动自由。
高欢回房,炕火微红。
他盘膝坐下,从怀里摸出白日猎得的狼牙,在灯下细细摩挲。
窗外风声愈紧,他思考着如何让这一方小院安然熬过漫长严冬,也在思索如何终结这乱世。
次日薄晓,高欢匆匆扒罢早饭便去轮值,归来时,日己三竿。
他唤来侯景,二人将昨夜宰好的猪肉分作两份,捆扎妥当,又各留一块肥瘦相间的后腿。
高欢让侯景把分好的十几斤肉送去昨日那两位兄弟家中,自己则留下剥狼皮。
刀锋游走,皮毛利落褪下,继而生火硝制。
此后七日,院中硝香不散,狼皮渐由生硬转柔韧。
第七日天未亮透,高欢与侯景便卷起硝好的皮子,赶往早市。
长街早市,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挑柴负米者摩肩接踵,皆为几文铜钱奔走。
高欢在缝隙里穿梭,急寻收皮货的牙行。
终于,在一处摊前,他看见一个面皮紧绷、眼露精光的皮货商,正拈着一张狐皮挑剔。
高欢深吸一口气,抖开狼皮,青灰色的毛锋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皮货商斜睨一眼,嘴角轻撇:“硝得一般,五贯。”
高欢心里一沉,离他盘算的十贯差了一半。
他忙堆笑:“掌柜的,这狼皮可是我和兄弟跟狼群拼老命才猎下的,毛板厚实,您再添点儿?”
一旁的侯景怒目而视。
那商人不在意地嗤笑一声,指尖弹弹皮子:“如今兵荒马乱,皮子掉价,五贯算我行善。
别不识抬举。”
高欢正欲再言,忽听前方一阵喧哗,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斥。
人群如潮水般惊慌退开,几名披着破烂皮甲的官兵横冲首撞,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一脚踹翻了一个卖干肉的摊子,麻袋一抖,将散落的肉干悉数扫入。
“军爷!
军爷行行好!
这是小人一家过冬的口粮啊。”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扑上去抱住军官的腿哭求。
“滚开!”
库卢格一脚将他踹开,唾了一口,“老子在前线卖命,连口肉都吃不上。
朝廷不给饷,老子自己想办法。”
另一个兵卒狞笑着,一把抢过一个妇人紧紧护在怀里的布匹,妇人哭喊着撕扯,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高欢看着这一幕,前世身为孤儿挣扎求生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那些被欺凌、被掠夺的屈辱感,与眼前景象重叠。
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他明白,只要这世道一日不改,升斗小民便永无宁日!
“轰!”
胸中一股戾气再也按捺不住,他箭步上前,在库卢格弯腰去抢另一个摊子上的粟米袋时,狠狠一脚踹在他腰上!
库卢格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贺六浑!”
侯景低吼一声,紧随其后,也一脚踢翻旁边一个正抓向小孩手中面饼的兵卒,侧身将高欢护在身后,柴刀己然半出鞘。
高欢指着刚从地上爬起、脸涨成猪肝色的库卢格,声音嘶哑却如炸雷般响彻街市:“前线蠕蠕(柔然人)虎视眈眈,掠我边民!
你们身为大魏官兵,不思保境安民,却回头抢掠自己人!
你们与蠕蠕有何区别?
也配穿这身皮?”
库卢格掸着身上的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高欢:“反了!
反了!
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兵卒纷纷拔刀,寒光闪闪,围了上来。
被踹的兵卒也爬起来,怒骂道:“朝廷一年不发饷,老子卖命也得先填肚子!
不抢,你来养活吗?!”
高欢怒极反笑,笑声冷得瘆人,带着一股决绝:“要抢,你们倒是去抢蠕蠕啊!
蠕蠕抢百姓,你们也抢百姓,你们比蠕蠕还不如!!”
话音落地,库卢格和几个兵卒竟被噎得一时语塞,拔出的刀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一时僵持,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妇人低低的啜泣和寒风呼啸。
恰在此时,人群外响起一声清朗的笑:“库卢格将军,今日不巡边,倒来集市练腿脚了?”
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街嘈杂。
官兵回头,立刻矮了半截,一位年纪与高欢相仿的青年缓步而来,面目俊秀,气度雍容,两名随从紧随其后。
库卢格忙躬身:“刘贵少爷说笑,弟兄们巡毕,想采点过冬粮……”刘贵抬手止住,侧头吩咐随从:“刘三,按人头备三车米、十斤酒,傍晚前送去将军营寨,莫让弟兄们受冻。”
随从领命而去。
库卢格几人面露喜色,连声道谢。
刘贵微笑,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意:“今日之事,给我个薄面,到此为止,可好?”
库卢格借坡下驴,冲高欢冷哼一声:“算你们走运!”
将手中抢来的货物放下,朝刘贵一揖,率众悻悻而去。
人潮复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刘贵转身,眸色温润:“两位郎君,敢问尊姓大名?”
侯景抢先抱拳:“这是我大哥贺六浑,我叫侯骨。”
高欢补上一礼:“汉名高欢。”
“在下秀容刘懿,字贵珍。”
青年含笑还礼,“今日幸会,见两位郎君拔刀相助,真乃豪杰。
街边嘈杂,不如同去小酌?
在下愿与二位郎君相交。”
高欢心头一震——刘懿,历史上那位“刘贵”果然是他!
一念至此,他抬眼正对上刘懿含笑的目光,两人竟同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却之不恭。”
高欢朗声应下。
三人并肩,朝酒旗招展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