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借寿仪式上,堂妹小燕无意回头看了一眼。族长当场宣布:“仪式失败,反噬已成。
”一周后,小燕浑身干瘪如同枯树皮,死在了床上。没人敢提她的死因,
守夜人却接二连三出事。我在祠堂角落翻出半本族谱,上面写着历代灯油耗尽的提示。
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添新骨,续灯油,以生人骨灰为引,方能重燃。”母亲终于崩溃,
抱着我痛哭:“别查了,
你爹……你爹的指甲盖也在灯油里熬着呢……”1屋檐角挂着的雨水点子,嘀嗒,嘀嗒,
砸在院里的破搪瓷盆上,敲得人心烦。风呜咽着从后山那片黑黢黢的老林子刮过来,
撞得我家糊窗户的旧报纸噗噗响。我刚把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叠好,
压在炕席最底下那层,娘就缩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咳了起来。那声音闷在腔子里,
一声接一声,断断续续,听得我心口揪着疼。昏黄的煤油灯苗跳了一下,映着她蜡黄的脸,
还有眼里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愁。“秀儿,”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明儿……天黑透了,去你福爷爷家……守灯。”又是守灯!
一股子从脚底板窜上来的烦躁劲儿顶得我太阳穴突突跳。“娘!我都十九了!
认那几个字白认了?那都是封建迷信!是愚昧!”我把手里编到一半的荆条筐往旁边一摔,
“福爷爷是快不行了,可那是生老病死,阎王爷管着的事儿!点个破油灯,
拉一帮小年轻的在堂屋干杵着,就真能给他多借一年阳寿?糊弄鬼呢!”娘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恐,看得我后背一凉。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秀儿!住口!这话也是浑说的?祖宗传下的规矩……不能破!
破了要出大事!老族长……那可是咱老槐村的定海神针!他多活一天,是咱全村人的福气!
你忘了你爹……”她猛地刹住话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只剩下骨头架子在破棉袄里抖索。爹……这个名字像根烧红的针,扎得我心里猛地一抽。
爹死得不明不白,就在我十岁那年,一场雷雨过后,人就从山上摔了下来。娘缓过气,
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别犟!听娘的话,去守灯!
规矩……七婆会交代清楚,一个字儿都不能错!心要诚!灯……千万不能灭!
眼睛……绝不准回头往屋里瞅!记住了没?记住了没啊!”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那眼神,活像怕我下一秒就被什么东西拖走了似的。外头,风更急了,
卷着小石头子儿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一股子憋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知道,老槐村头上那片沉甸甸的天,
再一次压下来了,由不得我不低头。2隔天,整个老槐村像是被摁进了水里,闷得喘不过气。
雨丝儿没停,凉飕飕、黏糊糊地往人脖领子里钻。
平日里端饭碗蹲墙根扯闲篇的爷们儿都蔫了,婆娘们也压低了嗓门说话,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熬草药的怪味儿,又苦又涩,混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脂气,
是从村子当间的祠堂里飘出来的。那是七婆在熬灯油。现任族长林振山,我那远房大伯,
顶着斗笠披着蓑衣,脚上的泥点子溅得老高,挨家挨户拍门。他那张脸板得像块生铁,
声音又冷又硬,跟凿子凿石板似的:“通知到了啊!家里有够年纪的娃,
天黑前麻溜儿去老族长家!误了时辰,冲撞了祖宗,坏了咱老槐村的福泽,哪个担待得起?!
”他身后跟着俩堂兄弟,腰里别着柴刀,眼神凶狠地扫过每一户的门脸儿。
走到我家那破篱笆院门口,林振山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刀子似的剐在我身上。
我正扶着娘在门口透气,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秀芬,”他声音不大,
每个字却像冰坨子砸过来,“昨儿跟你娘交代清楚了吧?可别给我整啥幺蛾子。书读得再好,
根儿也在这老槐村!为老祖宗祈福增寿,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安心守着规矩,
给你娘也积点德。”他话里话外透着威胁,眼睛扫过我娘灰败的脸色,又加了句,
“顺顺当当过了今晚,你那读书的事儿嘛……族里也不是不能帮衬帮衬。
”我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苗“噌”地又拱了上来。“大伯,我昨儿有点受凉,头疼得厉害,
身上也没力气……”我试着挣扎一下。林振山的脸瞬间沉得能拧出水,他往前一步,
高大的影子把我整个罩住了。“头疼?”他冷笑一声,那声音刮得人耳膜疼,
“爬你也得给我爬到老族长跟前去!这是族规!是祖宗定的铁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
”他猛地提高嗓门,震得屋檐上的雨水都抖落几滴,“耽误了福爷爷借寿,
断了老槐村的根儿,你就等着你娘连这破窝棚都待不下去吧!”他丢下这句狠话,
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着人走了。那脚步声踩在泥水里,噗嗤噗嗤,像踩在我心口上。
我扶着门框,手指抠进了腐朽的木头缝里。娘靠在我身上,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地哀求:“秀儿……别犟了……去……听族长的话……就当……就当为了娘……”就在这时,
村口的方向传来“咔嚓”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倒塌声和人们的惊呼。
我和娘吓了一跳,循声望过去。隔着雨幕,
远远看见村口那棵长了不知几百年的老樟树——村里都说它有灵,
是能通神的树祖宗——一根比磨盘还粗的枝桠子,硬生生被风雨给劈断了!
那巨大的枝桠砸下来,正正好好把旁边那座小小的土地庙砸塌了半边!碎瓦烂砖散了一地,
土地公公的小石像歪在泥水里,半拉脑袋都被砸没了影儿。一股子寒气,
从我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旁边隔了两户的赵婶子,脸都吓白了,
合十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老樟树发怒了……”兆头?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是为了印证赵婶子的话,
我家院墙根底下拴着的那条养了七八年的老黑狗,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蹿起来,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一双狗眼死死盯着老族长家那个方向,
龇着惨白的尖牙,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疯了一样挣扎拴着的绳索。“大黄!大黄你咋了!
”我娘急着想去安抚它。那狗像是彻底疯了,喉咙里的吼声变成了凄厉的嚎叫,猛地一挣!
“嘣”的一声,手腕粗的麻绳竟然给它挣断了!它头也不回,像道黑色的闪电,
撞开半掩的篱笆门,一头就扎进了后山那片被雨水打得一片墨黑的密林里,转眼就没影了。
留下我和娘在风雨里,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大黄那最后几声凄厉的、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嚎叫,还在耳朵边嗡嗡作响。天,一点点黑透了。
那黑,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把整个老槐村死死地捂在里面。雨还在下,不大不小,
没完没了,打在瓦片上、树叶上、泥水里,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永无止境的沙沙声。
我穿了家里最厚实的旧棉袄,还是觉得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娘一路把我送到老族长家院门外,那院门像一张黑黢黢的大嘴敞开着。她死死抓着我的胳膊,
指甲隔着棉袄都抠得我疼,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推了我一把:“进去吧……千万……千万守规矩……”我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的、混杂着浓郁药味和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油脂气息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我喉咙发痒。
抬脚迈过那高高的、雕刻着模糊花纹的石门槛,仿佛跨进了另一个世界。
院子里点着几盏惨白的防风马灯,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堂屋里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七八个人影。都是十六七、十***的年纪,男的女的都有。
水生也在,他比我小一岁,平时蔫头耷脑的,这会儿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脸色比那白灯笼还难看,时不时抬眼偷瞄我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他旁边是我堂妹小燕,
才十七,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大的旧蓝布褂子里,像棵风雨飘摇的小草。
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整个人抖得厉害,
牙齿打架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格外清晰。看到我进来,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眼泪汪汪地无声哀求着。堂屋很大,很空。正中间摆着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上面空荡荡的,
只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粗瓷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早已熄灭的香头。
两侧是几条黑乎乎看不清原色的长条板凳。
一股子陈年的灰尘、腐朽的木料和浓郁草药混合的怪味,直往鼻子里钻。堂屋的正后方,
是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门缝底下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点昏黄光亮。那扇门后面,
就是老族长林有福躺着的卧房。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放坏了又强行捂住的闷浊气味,
正源源不断地从门底下透出来。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声音。极其微弱,极其断续,
像破风箱在苟延残喘。一声接一声,拖得长长的,带着痰液堵在喉咙口的咕噜声,
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那是老族长。每一次艰难的吸气,
都像是他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挣扎,每一次吐气,都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绝望。
这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脚踝上,慢慢往上爬。
七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屋通往里间的门边。她佝偻着背,
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黑布褂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个小疙瘩。
那张皱纹深刻的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被揉搓坏了的黄裱纸。
她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冰冷得像深潭里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
只有一种审视祭品般的麻木。“都来了?”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像锈锯子在锯木头。
没人敢吭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七婆的视线最后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
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东西,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她挪开目光,哑着嗓子开始念规矩,
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钉,一个字一个字钉进所有人的耳朵里:“规矩记牢了!第一,
心要诚!心里头只能想着给老族长添福添寿,别存半点杂念私心!心思歪了,惹恼了祖宗,
下场……”她没说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第二,
这灯——”她指了指那扇紧闭的卧房门,“是我老婆子亲手熬的油,点的火!灯在,
老族长的魂灵就在!灯,万万不能灭!一丝风都不能让它沾上!”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由自主地盯着那透出微光的门缝。“第三!”七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向我们身后,“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你们的脖子,
都给我梗直了!眼睛盯着前头!绝!对!不!准!回!头!”她最后几个字,
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诅咒意味。黑暗中,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的后背。“第四,”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恢复了那种干涩,“时辰不到,天不亮透,谁也不准跨出这堂屋的门槛!听见没?
”死一样的寂静。水生紧紧闭上了眼睛,嘴唇哆嗦着默念什么。小燕的眼泪终于滚下来了,
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其他几个年轻的,也都面无人色,僵在原地。
七婆似乎对我们的恐惧很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蹒跚着走到那扇紧闭的卧房门前,
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然后迅速把门关上。那腐朽的药味和垂死的气息更浓郁了。
堂屋里只剩下我们几个活人和那扇隔绝着生死的门。时间,
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和死亡的气息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
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门缝底下,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不是寻常油灯温暖的昏黄,
也不是蜡烛跳动的橘红。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幽蓝中泛着惨绿的光!
像荒野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冰冷,死寂,毫无生气地跳跃着。光线微弱到极点,
仅仅在门缝底部映出一条细细的、扭曲的光带。它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伴随着门内传出七婆低哑、缓慢、如同念咒般的声音,语调古怪扭曲,
完全听不懂在念叨什么。那声音夹杂在老族长拉风箱似的、越来越微弱的喘息里,
像指甲刮过棺材板。
“福爷爷……安心上路……借……子孙生气……添您福寿……”水生在我旁边,
几乎是用气声在祷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强迫自己盯着堂屋对面墙上那糊得乱七八糟的旧年画,
上面模糊的“连年有余”几个字都快看不清了。可那点幽蓝带绿的光,像有生命一样,
拼命往我眼角余光里钻。后背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发凉,总觉得那扇紧闭的门后面,
有什么东西正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死死地窥视着我们这群待宰的羔羊!就在这时,
我眼角余光瞥到地上——那点幽蓝带绿的火苗投射在门缝外的地上,
本该是个模糊摇曳的光斑。可此刻,那光斑的边缘却在极其诡异地蠕动着!
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漆黑的触手从光影里探出来,
扭曲、缠绕、伸展……那绝不是油灯正常燃烧该有的影子!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头皮炸开!“影……影子……”我身边的小燕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至极、恐惧到变调的惊呼!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死寂的堂屋炸开!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似的抖,
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地上那蠕动的影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闭嘴!
别乱看!别乱想!”水生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地低吼,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晚了!
几乎是水生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穿堂的阴风,
兆地、猛烈地从我们身后——也就是堂屋通往侧房的那扇老旧木门方向——呼啸着灌了进来!
“哐——当——!!!”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扇腐朽的木门,连门栓带合页,
竟然被这股邪风硬生生地整个儿吹开!沉重的门板狠狠砸在后面的土墙上,又猛地弹回来,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摇摇欲坠!巨大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小燕更是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就在这极度的惊吓和混乱中,她那双惊恐的眼睛,下意识地、本能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猛地转向了我们身后——那正是老族长卧房紧闭的房门!与此同时——卧房门口地上,
那盏燃烧着幽蓝绿光的油灯,火苗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剧烈地、疯狂地抽搐、摇曳了几下!那诡异的光芒忽明忽暗,
映得门缝底下的光带如同濒死毒蛇的抽搐!噗!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得像扎进每个人耳膜里的声音。那点冰冷诡异的火苗,灭了。
门缝底下那条扭曲的光带,消失了。堂屋陷入了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老族长那拉风箱似的喘息声,也彻底消失了。黑暗像粘稠冰冷的沥青,
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堵住了所有人的口鼻。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还有身边水生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
小燕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抽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啊——!!
!”一声尖锐凄厉、仿佛要把喉咙撕裂的嚎叫,猛地从卧房里炸响!是七婆的声音!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像厉鬼的哭嚎!“灯灭了!回头了!祸事了!
祸事了啊——!!!”嘭!卧房的门被粗暴地从里面撞开!
林振山那张铁青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手里举着一盏摇晃的马灯,
惨白的光将他暴怒的脸映得更加骇人!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瞬间就死死钉在了瘫软在地、正惊恐地扭回头望向他的小燕身上!“谁?!
是哪个王八羔子回的脑袋?!是哪个畜生动了灯?!给我滚出来!!!
”林振山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撕裂了堂屋的死寂,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雨幕里,林振山那张沉得像锅底的脸堵在我家门口。
他身后跟着两个本家兄弟,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人,昨晚就拉回去了。
”林振山的声音像刚在冰水里浸过,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七婆瞧过了,灯灭回煞,
阴债上身,寿数被夺了个干净!”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蜷缩在炕角、面无人色的我娘,
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自个儿作死,怨不得别人!规矩早说破了嘴皮子!
你们陈家养的好闺女!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子,坏了老槐村的千年福泽!等着瞧吧,
报应……在后头呢!”他撂下这几句狠话,猛地一挥手,带着人转身消失在风雨里。报应?
小燕……我的小堂妹,她才十七岁!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我抓起墙角的破伞,
冲进冰冷的雨幕,跌跌撞撞地往小燕家跑。刚到她家院门外,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是她娘,我那三婶。那哭声堵在嗓子眼,断断续续,哀绝得让人心颤。院子里乱糟糟的,
几个本家的叔伯黑着脸进进出出,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堂屋的门半开着,
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怪味儿从里面飘出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高温下迅速***脱水后残留的腥气,混着一股劣质草药的焦糊味。
我鼓足勇气,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溜到堂屋窗根底下,扒着那破旧的窗棂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我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小燕就直挺挺地躺在临时搭起的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被子。
她的脸露在外面。那张几天前还带着点少女红润的脸,
此刻……干瘪得像一块被烈日暴晒了几十天、彻底失去水分的橘皮!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
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机的蜡黄褐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纹。眼眶深深凹陷下去,
像个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唇萎缩,紧紧抿着,露出惨白发青的牙床。
几缕枯草般的头发黏在干瘪的额头上。这根本不是一张十七岁少女的脸!
这分明是一具在沙漠里风化了百年的木乃伊头颅!是被什么东西在一夜之间,
强行抽干了全身的血肉精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这就是“反噬”?这就是“阴债上身”?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不是因为眼前这具干尸,
而是因为这个“规矩”背后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我不敢再看,踉跄着退开几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秀……秀芬姐?”一个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一哆嗦,扭头看见水生缩在院墙的阴影里,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
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是半块断裂的、黑沉沉的木牌,
上面似乎刻着模糊的图案。“秀芬姐……”水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我爷爷……我爷爷的牌位……昨天半夜……突然……突然自己裂开了!掉地上摔成了两半!
还有……还有我家那头刚下崽的母猪……今早起来……全僵了!躺在圈里……硬邦邦的!
一点伤都没有哇!”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死死盯着我,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秀芬姐……我怕……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我们了?
七婆说……说所有守夜人……都沾了不干净的东西……都得遭报应!”4水生的话像冰锥子,
狠狠扎进我心里。“所有守夜人都得遭报应”?这话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脑子里嘶嘶作响。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浓烈的、呛人的草药味混着灰烬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灶膛口,娘佝偻着身子,
正把一把把枯黄的、画着扭曲诡异红色符号的纸钱,哆哆嗦嗦地往灶膛里塞。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钱,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着她半边脸,忽明忽暗。“娘?
你在烧什么?”我走过去,声音干涩。娘猛地一抖,手一松,
几张还没烧尽的纸钱飘落在地上,露出上面血红色的、扭曲得像蛇虫爬行的符咒。
她慌忙用脚去踩,眼神躲闪,
没……没啥……给土地爷烧点……求求他老人家……保佑咱家平安……”这骗三岁小孩的话,
让我心头那股憋闷的邪火“噌”地窜了上来。我一步上前,
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烧了一半的符纸。红色的线条刺眼,透着一股子不祥。“娘!
这到底是什么?!”我把符纸举到她眼前,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跟小燕的死有关系是不是?还有爹!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啊!
”娘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浑浊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她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呜咽,
肩膀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别问了……秀儿……娘求你……别查了……”她抬起泪眼,
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边的恐惧,仿佛我触碰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这都是命……是老槐村的命……躲不开……”“躲不开?”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小燕的命,就这么没了?下一个是水生?还是我?娘!你告诉我,爹当年是不是也守过灯?
!”娘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
她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进泥地里,指节捏得发白。过了好半天,她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守过……那一年……灯……也……差点灭了……”轰!
脑子里像炸开一个响雷!爹的死……果然跟这该死的借寿灯有关!“后来呢?!”我蹲下身,
抓住娘冰冷颤抖的肩膀,声音嘶哑地追问,“爹后来怎么样了?灯差点灭了又怎么样?啊?!
”娘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可怕的一幕。
她嘴唇哆嗦着,
动……说……说他的‘生气’……被那灯……抽走了……”一股寒气瞬间钻进我的四肢百骸!
灯油底下有东西在动?抽走生气?
小燕那干瘪的尸体、水生爷爷碎裂的牌位、僵死的母猪……所有碎片猛地串联起来,
指向一个无比惊悚的真相!那盏灯!那盏幽蓝带绿、绝不能熄灭的灯!
它就是一切祸害的源头!它吸的不是什么福寿,是活人的命!“不行!我要去祠堂!
”我猛地站起来,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愤怒冲昏了头脑,“我要去翻族谱!
我要看看这吃人的规矩到底是谁定的!凭什么拿活人填命!”“不能去!
”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
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秀儿!不能去啊!
祠堂……那地方……有祖宗看着……有……有东西守着……你去不得!
去了……就回不来了啊!听娘的话……咱们忍……咱们认命……”娘哭得肝肠寸断,
语无伦次。可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翻族谱!找到真相!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坐立不安。什么祖宗,什么守东西,都见鬼去吧!再忍下去,下一个变成干尸的,
就是我!5老槐村的祠堂,像个巨大的、蹲伏在村子心脏位置的黑色怪兽。
它孤零零地杵在一片空地上,四周没什么人家。平日里就阴森得吓人,
逢年过节村里人来烧香磕头,都带着一股子战战兢兢的恭敬。如今,风雨飘摇,
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的黑漆大门紧闭着,像怪兽紧闭的嘴。
雨水顺着高翘的飞檐哗啦啦淌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我贴着墙根,
像只夜行的狸猫,借着雨声和暮色的掩护,绕到了祠堂后面。后墙根下,
一排高大的柏树在风雨里摇曳,投下浓重的、摇晃的阴影。祠堂侧面,挨着堆放杂物的角落,
有一扇小小的、几乎被蜘蛛网糊满的偏门。门是老旧的木头,早已变形腐朽,门轴也锈死了。
小时候跟伙伴们玩捉迷藏,我无意间发现这门其实没锁死,
只是被一根粗木棍从里面斜斜顶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淌,衣服早已湿透,黏在身上,
寒意刺骨。我咬着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摸索着找到门板和门框之间那条细缝。
憋足了劲儿,用随身带来的半块破瓦片,一点点、极其小心地去撬动那根顶门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