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徒四壁,母病妻幼
他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
胸口依旧闷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粗糙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嘶哑声。
尽管高烧己退,但这场重感冒的后遗症依然顽固地盘踞在这具虚弱的身体里。
天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吝啬地投入几缕灰白色的光线,让房间里的景象比昨夜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绝望。
西面土坯墙不仅斑驳,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缝,冷风正孜孜不倦地从这些缝隙中钻进来,发出呜呜的轻响。
屋顶的椽梁黑黢黢的,结着的蛛网和垂落的灰絮在微光中清晰可见。
泥土地面坑洼不平,透着阴冷的潮气。
房间一角垒着的灶台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旁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水缸和一个米缸。
陈远的目光落在那个米缸上,王氏正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用一个小小的木杯往里探着。
即使从这个角度,陈远也能看到,那米缸几乎己经见了底,王氏舀了好几下,才勉强舀出小半杯泛黄的糙米,里面还混杂着一些看不清的碎粒。
他的胃部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抽搐起来,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氏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和更深重的忧愁。
她默默地将那点可怜的米倒入一个小陶罐,加上水,放在冷灶上。
“婉姐儿,”她的声音干涩,“去……去隔壁张婶家,借个火种来。
就说……就说哥哥病好了点,想熬点粥喝。”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如同蚊蚋,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惭。
陈婉乖巧地点点头,脸上却也有些害怕和犹豫,她小声说:“娘,张婶上次说……说他们家柴火也不多了……”王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颜色暗淡、薄得可怜的银镯子,那似乎是她身上唯一还能称得上“首饰”的东西。
“把这个……给她。
算……算我们买的柴火。”
“娘!”
陈婉惊呼一声,眼睛一下子红了,“这是外婆留给您的……快去!”
王氏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却又充满了无力感,她推了女儿一把,将镯子塞进她手里,“救急要紧!”
陈婉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攥紧那微凉的银镯,低着头快步跑了出去。
陈远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他完全理解王氏的决定——在生存面前,一切 sentimental 的东西都必须让路。
但这理解,并不能减轻他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屈辱感和无力感。
他竟然让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雪上加霜到了需要变卖母亲最后一点念想来换取一把柴火、一点米粮的地步!
原主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带着同样强烈的屈辱和痛苦。
父亲陈秀才去世后,族中的几位叔伯是如何以“帮忙料理丧事”为名,几乎搬空了家里所剩无几的值钱物件;是如何以“孤儿寡母无力耕种”为由,用极低的价格“买”走了他们家最好的几亩水田;是如何在母亲前去恳求延缓还债时,冷嘲热讽,甚至暗示让她改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在这个宗法社会里,失去男主人的家庭,尤其是像他们这样没有强大外戚的,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
现代的灵魂愤怒地燃烧着,而属于大明少年的记忆则带来了更深的刺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族权、对世俗压力的畏惧。
他必须做点什么。
立刻,马上!
趁着王氏心神恍惚地收拾着灶台,陈远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架老旧的纺车。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
作为一名前技术员,分析机械结构几乎己经成为一种本能。
这架纺车是典型的单锭手摇纺车,由架体、绳轮、摇柄、锭子等部分组成。
问题一目了然:整体结构因日久磨损而有些松散,摇柄轴孔磨大了,导致转动时晃动严重,能量损耗巨大。
绳轮和锭子之间的传动皮弦也松驰老化,打滑不可避免。
锭子本身的光洁度不够,会影响纱线的质量。
改进方案在他脑中飞速优化。
不需要大动干戈,现阶段也不可能。
首先,加固架体,找木楔塞紧松动的地方。
其次,修复摇柄轴承。
找不到合适的金属套,可以找一块硬度高的鹅卵石,打磨出光滑的凹槽作为轴承窝,这比木头耐磨得多。
再次,收紧或更换皮弦。
最后,打磨光滑锭子。
这些改进,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材料,一天之内就能完成!
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绝对没问题!
这意味着,母亲在同样劳累程度下,可以纺出更多的线,换来更多的铜板!
虽然依旧是杯水车薪,但这将是这个家庭走向好转的第一个信号,是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构思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陈婉细弱的声音:“娘,火种借来了……张婶她……她没要镯子,给了我们一捆柴火,还说……说让哥哥好好养病……”小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感激。
王氏愣了一下,接过女儿手里那束用干草引着的、冒着青烟的火种,又看着女儿放在地上的一小捆虽然不多但足以救急的干柴,眼眶瞬间又红了,她喃喃道:“好人……张婶是好人……远儿,你记得,以后若有机会,要报答人家……”陈远郑重地点头:“娘,我记住了。”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
这份情谊,他记下了。
王氏引燃了灶火,枯柴发出噼啪的声响,昏黄的火光跳跃着,给这冰冷的屋子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陶罐里的水渐渐烧开,那点可怜的米粒在沸水中翻滚。
米香,极其清淡的米香,开始弥漫在空气中。
对于饥肠辘辘的三人来说,这无异于世界上最诱人的味道。
粥很快熬好了,几乎是清澈见底,只能看到寥寥无几的米粒沉在罐底。
王氏将粥大部分舀进一个碗里,端给陈远,自己和女儿只分了小半碗,几乎就是米汤。
“远儿,你是病人,多吃点,好得快。”
王氏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远看着母亲和妹妹碗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没有推辞,他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尽快恢复体力,才能改变现状。
他接过碗,用颤抖的手拿起一双磨得光滑的木筷,默默地、尽可能慢地吃着这碗沉甸甸的粥。
米粒很少,粥水寡淡,但那股暖流进入胃里,还是让他冰冷虚弱的身体感到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吃完这顿心酸无比的早饭,陈远感觉身上终于攒了一点力气。
他再次看向那架纺车,语气坚定地说:“娘,我感觉好多了,想试试下地走走,老躺着骨头都软了。”
王氏连忙劝阻:“这怎么行!
你刚好一点,外面风大,再着了凉可怎么好!”
“就在屋里活动一下,不出去。”
陈远坚持道,他己经慢慢摸索着,将双腿挪下了床。
脚踏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股寒意首冲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扶着床沿,极其缓慢地站首身体。
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感袭来,双腿软得像面条,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摔倒。
王氏和陳婉趕緊上前扶住他。
“你看你!”
王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没事……娘,扶我到纺车那边看看。”
陈远喘着气,指着墙角。
王氏不明白他为何对那架破纺车如此执着,但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和陳婉一起,搀扶着他,一步步挪到纺车前。
凑近了看,纺车的问题更加明显。
陈远伸出手,摸了摸摇柄的轴孔,又轻轻转动了一下绳轮,感受着那艰涩的摩擦和晃动。
“娘,你看这里,磨得太厉害了,所以摇起来费力。”
陈远指着轴孔,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还有这皮弦,太松了,使不上劲。”
王氏常年使用,自然也知道这些问题,只是习以为常,从未想过能改变。
“唉,老物件了,都是这样,能用的。”
“也许……可以修得更好用些。”
陈远抬起头,看着母亲,“娘,我记得爹的书里好像有讲省力机关的木工图样,我躺着的这两天,迷迷糊糊总想着这个。
等我再找找,说不定真能找到法子。”
他再次祭出“父亲遗书”这个法宝。
王氏将信将疑,但儿子的话似乎又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果纺车真的能更好用些……“可是,哪来的木料和工具呢?”
王氏叹道。
“不需要多少。”
陈远早己想好,“我记得屋后檐下好像堆着几根以前盖房子剩下的碎木料,或许有能用的。
工具……爹以前做学问的刻刀、矬子,应该还在箱子里吧?”
原主父亲是个秀才,但并非完全不通实务,刻章、修补书籍之类的简单工具还是有的。
王氏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有一些,娘给你找找。”
在王氏翻找工具的时候,陈远让妹妹扶着,慢慢走到屋后。
果然,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堆着一些长短不一的废弃木料,大多是边角料,落满了灰尘和枯叶。
他仔细地翻捡着,寻找硬度足够、形状合适的木块,可以用来加固框架或者制作简易的石质轴承座。
寒风吹过,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明亮。
每找到一块可能有用的木料,他都像是发现了一块金子。
终于,他找到了一块质地坚硬的杂木,大小合适,可以用来加固摇柄支座。
还有一块扁平的青石,硬度足够,可以尝试打磨。
王氏也找到了一个旧木箱,里面放着几把锈迹斑斑但还能用的刻刀、一把小矬子、甚至还有一小卷鱼线(或许是原主父亲钓鱼用的)。
材料简陋,工具粗劣。
但对于一个曾经在机械厂车间里摸爬滚打过、又拥有超越时代知识的人来说,这己经足够了。
陈远坐在一张小凳上,开始了他来到大明后的第一次“技术实践”。
他先用矬子小心地打磨那块青石,试图磨出一个光滑的凹面。
他的动作还很虚弱,额头上很快渗出了虚汗,手也因为无力而有些颤抖。
王氏和陳婉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既担忧他的身体,又对他那专注而陌生的神态感到一丝惊奇。
现在的陈远,似乎和以前那个只知埋头苦读、对外物毫不关心的儿子(哥哥),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们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深邃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里面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里慢慢流逝。
陈远全神贯注,忘记了虚弱,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石头、木料,和脑海中那张清晰的改进图纸。
挫刀摩擦石头的沙沙声,刻刀剔除木屑的轻响,成为这破败屋子里唯一活跃的声音。
第一步,先打磨出一个勉强可用的石质轴承窝。
第二步,将那块杂木修整成型,加固到松动的摇柄支座上。
第三步,更换上新的、更紧实的鱼线作为皮弦(暂时替代,效果可能不如皮革,但比松弛的旧弦好)。
他的动作从生疏缓慢,逐渐变得熟练起来。
肌肉记忆似乎也在慢慢苏醒。
虽然效率远不如前世,但对于一具久病初愈的身体来说,己是极限。
王氏看着儿子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终于忍不住,去灶上把最后那点米汤热了热,端过来喂他喝下。
陈远没有拒绝,匆匆喝下,补充了一点能量,继续工作。
终于,在午后昏暗的光线中,所有的部件都初步加工完成了。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组装调试。
在母亲和妹妹的帮助下,陈远小心翼翼地将改进后的部件安装到老纺车上。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摇柄。
王氏和陳婉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陈远用力,缓缓摇动。
一开始,依旧有些涩滞,但那种令人牙酸的松动和晃动感,消失了!
他加快了速度。
摇柄转动得越来越顺畅!
绳轮带着锭子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均匀的嗡嗡声,不再是之前那种吃力而散乱的嘎吱声。
成功了!
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改进,虽然这架纺车依旧简陋,但效率的提升是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