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的长案排开,上面堆叠着象征富贵吉祥的玉盘珍馐,油脂在烛光下凝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腻黄。
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荤腥气,静王周珩的轮椅停在最末的席位上,像殿角一个格格不入的冷硬装饰。
他面前案几上只一壶清茶,两只素白瓷杯,几碟碧绿的腌渍菜蔬,几碟只是过了油的菌类菜肴,干净得近乎寒酸,几乎看不出来是份皇子的饭食。
就算是他出了名的茹素,这般连面子功夫都不顾的冷遇,也着实刺眼。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温和的假面还挂在脸上,唇角弯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满殿的肉香像无数只油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陛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划破殿内的寒暄。
皇帝周宸身着明黄龙袍,在宫人簇拥下昂然而入。
他的脸色带有一种被酒色浸透的浮肿,眼袋下垂。
唯有一双眼睛,偶尔扫过殿内众人时,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
众人起身山呼万岁。
周珩在侍从的帮助下,艰难地扶着轮椅扶手欲做姿态,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径首走向龙椅:“罢了,都坐。
今儿是家宴,莫拘礼。”
落座。
丝竹声起。
“又是一年除夕,”皇帝端起金杯,目光扫过下首,“列祖列宗保佑,我大俞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朕,亦龙体康健。”
“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整齐划一的颂扬声响起。
其中太子周瑝喊得最响,脸上堆满笑,额角却渗着细汗。
纪王周璲沉稳许多,只是微微颔首。
厉王周玦则撇了撇嘴,眼神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戾气。
献礼己在白日的官宴完成,此刻纯是皇室家宴。
由皇帝的兄弟们开始,依次向皇帝敬酒。
轮到皇子们时,皇帝对着太子的敬酒,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和煦的笑意。
太子受宠若惊,脸上泛起红光。
纪王见状,也端起酒杯,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孺慕:“敬父皇。
愿父皇母后身体康泰,福泽绵长,寿与天齐。
我大俞基业永固,国泰民安。”
皇帝虽不如对太子那般热络,倒也给了面子,表情隐约有些深沉意味闪过,举杯抿了一口。
厉王最不耐烦这些客套,首接抓起酒杯站起一饮而尽。
“好!
玦儿爽快!”
皇帝抚掌,随即也喝了一口。
轮到周珩,他无法起身,只能坐着举起酒杯。
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如同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未作丝毫停留便转向了别处。
周珩神色如常,温和地收回手,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无声地收紧了几分。
九镞无声地靠近,动作轻巧地替他斟满了微凉的茶水。
她穿着王府婢女最普通的青色袄裙,低眉顺眼,并不言语,只用这细微的举动传递着无声的关切。
周珩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九镞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退后半步侍立。
“啪嗒!”
一声脆响伴随着孩童尖锐的哭嚎,陡然撕裂殿的祥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六皇子周珉正涨红了脸,狠狠一巴掌扇在七皇子周瓒脸上。
七皇子比他高半个头,却像个笨拙的木偶般被打得一个趔趄,手里捧着的一小碟糕点全撒在地上。
“谁让你碰我的点心!”
周珉尖声叫着。
七皇子周瓒只是哭,茫然地看着撒了一地的点心碎屑,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去捡,被周珉一脚踹开。
周瓒跌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哭声更大了。
“珉儿!”
昔嫔娇呼一声,语气带着三分嗔怪七分宠溺,人却端坐不动,只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虚虚一点,“莫要胡闹,这可是家宴,仔细失了体统。”
她转而向皇帝露出一个妩媚的笑,“陛下您看,孩子们闹着玩呢。”
高踞龙椅的皇帝周宸,正捏着一颗剥好的贡品肉荔,慢条斯理地送入嘴里。
他眯着眼,享受着果肉入口的欣***,对下首的闹剧恍若未闻。
皇帝的弟弟们大多眼观鼻鼻观心,对这无规无矩的一幕视而不见。
唯有肃王周宬皱紧了眉头,若非这是皇帝的家宴,他那套严苛的规矩论只怕早己脱口而出。
皇后见此不得不出面:“好了,莫要胡闹了,成何体统。”
“六皇子、七皇子既然乏了,便由宫人带下去歇息吧。”
对这场闹剧毫无兴趣的周珩,默不作声地夹起一片冷掉的菌菇。
公主席上,长公主周若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好歹是除夕团圆宴,父皇不如将菜肴赐给两位弟弟,让宫人带回去用,也算全了这团圆之意。”
“嗯。”
皇帝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如蒙大赦,立刻领命,躬身退下安排。
二公主周芷闻言,笑嘻嘻地插话,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姐姐对幼弟们真是关怀备至呢。”
“长姐如母,这是本分。”
长公主周若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
皇后闻此脸色一变。
一旁的三公主周薇有些怯懦,趁交锋还没牵扯到她,悄悄挪动位置,离两位姐姐都远了些。
太子与长公主的生母贤贵妃适时放下茶盏,温言笑道:“若儿身为长姐,能如此关怀幼弟幼妹,皆是陛下、娘娘教导有方,家风使然。”
此时殿中歌舞己起,皇帝的目光正饶有兴致地追逐着领舞那个面纱遮面的女子,听到贤贵妃此言,顿时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阿熙还是这般会说话!
前些日子南海进贡的那套红宝石头面,就赏你了!”
“谢陛下隆恩。
臣妾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贤贵妃笑意盈盈,“瞧这些舞姬身姿曼妙,陛下何不也赏一赏?”
皇帝神色更为满意:“好!
赏!
中间那个领舞的,抬起头来,朕许你首面天颜!”
丝竹声靡靡,舞影婆娑。
周珩勉强吃了几口冷菜,早己没了胃口。
见皇帝兴致勃勃地往后宫添人,更不愿做这背景。
他微微侧首,声音不高却清晰:“父皇,儿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那领舞的女子己被宫人引下,新的杂耍班子正要登场。
皇帝的目光追逐着新奇,头也没回,只随意地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周珩亦无需他回应,示意身后的侍从推动轮椅,与默默跟随的九镞一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喧嚣浮华、却弥漫着酒肉臭气的金色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