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闷痛和肩膀的灼烧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风箱。
汗水混着泥水不断流进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只有荆南那件沾满泥浆和暗褐色血渍的破旧布衣背影,在清晨薄雾笼罩的崎岖山林中时隐时现。
脚下的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是野兽踩出的痕迹,布满湿滑的苔藓、盘虬的树根和尖锐的碎石。
饥饿是另一种更缓慢的酷刑,胃袋早己停止蠕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虚脱感,抽空西肢百骸的力量。
昨夜那块硬如顽石的饼子提供的热量早己耗尽。
林宸全靠一股不想再次倒毙荒野的求生意志强撑着。
前方的荆南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蹲伏在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灌木丛,投向下方山谷。
林宸踉跄着扑到他身边,也顾不得许多,扶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息,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顺着荆南的目光向下望去。
山谷底部,一片相对平缓的洼地,原本可能是条干涸的河床。
此刻,那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不是军队,是难民。
男女老少,如同被洪水冲上岸的枯枝败叶,胡乱地蜷缩在泥泞的地面上。
大多数人身上只有褴褛的单衣,沾满了泥浆和血污。
许多人在痛苦地***、咳嗽,声音微弱而绝望。
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茫然地坐在泥水里,脸上只剩麻木。
几乎没有像样的窝棚,只有几根树枝勉强支起的茅草,聊胜于无地遮挡着深秋的寒风。
“魏人?”
林宸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
“嗯。”
荆南的回应短促低沉,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被秦狗从河西撵出来的。
跑得慢的,都成了军功。”
他下巴朝人堆里扬了扬,“看那边。”
林宸的目光艰难地扫过人群。
靠近边缘的泥地上,用草席或破布盖着几具蜷缩的人形。
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稍远些,一个妇人抱着个一动不动的襁褓,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弓着腰,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然后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旁边的人只是木然地挪开一点,空出位置,眼神空洞,仿佛对此早己习以为常。
瘟疫。
这个冰冷的词瞬间砸进林宸的脑海。
眼前的景象与他读过的无数史料记载残酷地重叠——战争之后,流民聚集,卫生条件恶劣,瘟疫如同收割麦子般蔓延。
痢疾?
伤寒?
肺痨?
在这缺医少药的时代,任何一种都足以让这山谷变成巨大的坟场。
“绕过去。”
荆南站起身,准备继续向上攀爬,远离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沼。
“等等!”
林宸脱口而出。
荆南猛地回头,眼神如刀锋般扫过来,带着警惕和被打断的不耐。
林宸心头一紧,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和喉咙的干渴,尽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突兀:“这病…会传人。
靠得太近,沾了他们的秽物、飞沫…甚至被他们碰过的水,都可能染上。”
荆南眯起眼睛,审视着林宸,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开口说话的奇怪物品。
林宸那身怪异的短装、短得扎眼的头发,还有此刻嘴里冒出的“秽物”、“飞沫”这些他从未听过的词,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
“巫觋之言?”
荆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怀疑和轻蔑。
在他看来,这种“秽物致病”的说法,和那些跳大神的巫祝宣扬的鬼神作祟没什么本质区别。
林宸心里咯噔一下。
现代细菌病毒理论对战国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飞快地在脑中搜索着能让对方理解的切入点。
“不是鬼神。”
他摇头,指向山谷,“你看那些倒毙的人,是不是咳喘不止、胸痛咯血?
还有那些身上生疮流脓的?”
他尽量描述着典型的伤寒、肺炎和皮肤感染的局部症状。
荆南的目光随着林宸的手指再次投向山谷,林宸的描述与他亲眼所见的情况竟出奇地吻合。
那些死去的人,发病过程确实大同小异。
“人若群居一处,污秽堆积,蚊蝇滋生,饮水肮脏,便如同…如同将病气养在了温床之上!”
林宸绞尽脑汁,试图用古人能理解的“气”和“环境”概念来类比,“健康的人身处其中,日夜呼吸污浊之气,饮用带毒之水,触碰带病之躯,天长日久,自身的气血也被污毒侵蚀,焉能不病?
这并非鬼神降罚,而是…环境使然!”
他艰难地吐出“环境”这个并不存在于当时语境的概念。
荆南沉默地盯着林宸,又看看下方如同炼狱的山谷,眼神闪烁不定。
林宸的话在他听来依旧古怪,但其中描述的因果链条却隐隐指向了他目睹的现实。
那些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挤在人群最中间、环境最污秽地方的老弱妇孺。
那些还能活动的,也多是靠近边缘、能接触到稍干净水源的人。
这似乎…有点道理?
可道理归道理。
“绕过去,死不了。”
荆南最终冷冷地重复了自己的决定。
他不可能为了这些素不相识、朝不保夕的流民去冒险。
乱世之中,活着己是侥幸。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开大路和秦军的哨卡。”
林宸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目光却紧紧锁住荆南,“但我需要点东西,只有下面可能有。”
荆南的脚步顿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刺向林宸,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耍我?”
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
“不敢。”
林宸迎着他的目光,压下心中的忐忑,尽量显得坦诚,“只是想活下去。
我们这样走,迟早会被秦军的游骑追上,或者饿死、病死在路上。
下面的人…或许能换点东西。”
他指了指山谷,“他们需要活命的机会,我们也需要。”
荆南的眼神在林宸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这话里的水分。
片刻,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酸臭儒生,花花肠子倒不少。
说!”
“我需要几口大陶釜,能架起来烧水的。
还有盐,一点也行。”
林宸飞快地说出需求,这是他计划的关键。
“另外,最好能找到姜、野葱或者有辛辣味的东西,实在没有,多找些干柴也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们得离人群远点,找个上风、靠近活水的地方。”
荆南盯着林宸,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盐?
陶釜?
在这群快死的人堆里找这些?
还要煮水?
有那功夫不如多啃两口树皮。
他几乎想转身就走。
“我知道一种…法子。”
林宸迎着他看傻子般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用滚水,能杀灭一部分…病气。
煮过的东西,相对干净些。
再配上点驱寒发汗的草根,或许能让他们少死几个。
人少了,我们穿过去也更容易,说不定还能换到点吃的。”
他抛出了最实际的诱饵——食物。
荆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饥饿感同样在啃噬着他。
林宸那套“杀灭病气”的理论他依旧半信半疑,但“换吃的”这三个字,实实在在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看了一眼山谷里那些绝望的面孔,又看了看林宸那张虽然狼狈却异常认真的脸。
这小子身上那股子执拗劲儿,和他那些怪异的言行一样,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性。
“哼。”
荆南最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算是默许。
他率先行动,像一头敏捷的山豹,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无声而迅速地朝山谷边缘一处地势稍高、靠近一条浑浊小溪的上风处潜行过去。
林宸忍着伤痛,咬牙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