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沈言眯了眯眼，感觉那光亮像是冰冷的探照灯，将他此刻的狼狈照得无处遁形。客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昨天还摆着明代花几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块颜色略深的地板印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无气息，混合着消毒水似的清洁剂味道。
他身上这套丝质睡衣，大概是唯一没被贴封条的东西了。皱得像一团咸菜，贴在皮肤上，冰凉滑腻。这感觉提醒着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生活，不过是一场精致而易碎的梦。
“少爷，抬下脚。”
一个略带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恍惚。沈言麻木地挪开脚。低头看见家里这位唯一还留下的“员工”——新来的女仆李翠花。
她正利索地用拖把擦拭他刚才站过的地方。那身黑白色的女仆装穿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有些别扭。尺寸似乎不太合身，肩膀处绷得有点紧，裙摆下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腿。她约莫三十出头，扎着个简单的马尾辫，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利落劲儿，或者说，是某种与社会常规意义上的“女仆”形象格格不入的……江湖气。
拖把在她手里不像清洁工具，倒像是一件趁手的兵器。唰一下推进水桶，哗啦一声提起，水珠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短促而有力的弧线。
沈言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翠花姐，”他声音涩然，“你也走吧。这个月的工资……我恐怕付不起了。”
李翠花头都没抬，把拖把往水桶里用力一涮，水花四溅。“走啥走？”她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不满，“合同白纸黑字签了一个月，干不完那不成俺违约了？俺李翠花在道上……”她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改口，“在家政圈混，讲的就是一个信誉。”
她拎起拖把，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她直起腰，双手搭在拖把杆顶端，下巴微扬，看向沈言。那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粗粝的坦然。
“人呐，得支棱起来！”她声音提高了八度，在这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破产算个屁？天还能塌下来啊？多大个事！”
沈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弄得一愣。支棱起来？他连站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就在这时，别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反弹回来，吱呀作响。几个穿着花哨衬衫、满脸横肉的男人鱼贯而入。皮鞋毫不客气地踩在刚拖过、还带着水痕的光洁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脏污的脚印。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眼神凶狠地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穿着睡衣、面色苍白的沈言身上。
“哟嗬！沈大少爷，挺悠闲啊？躲在这破房子里装死？”光头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欠我们王总的钱，今天到底还不还？给个痛快话！”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人逼近。沉重的脚步声响彻客厅，带来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压迫感。沈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了冰冷的墙壁，一阵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搅。众叛亲离，债主上门，这就是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第一天。
光头男见他不答话，嗤笑一声，伸手就要来抓沈言的衣领。“跟你说话呢！聋了？”
那只粗壮的手臂刚伸到一半，突然被一个身影挡住了。是李翠花。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拖把，悄无声息地横插了进来，恰好隔开了沈言和那群不速之客。
她个子不算高，甚至比那光头还矮半头，但往那里一站，腰板笔直，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地上那串新鲜的脚印。“哎！小崽子！”她眼皮一掀，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光头男的脸，“跟谁俩吆五喝六的呢？没看见俺在这辛辛苦苦打扫卫生吗？这刚拖好的地，瞅瞅让你们给踩的！埋埋汰汰！赔钱啊？”
一瞬间，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光头男和他身后的几个混混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还是个穿着女仆装的……悍妇？
光头男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似乎觉得被个保姆呵斥很没面子。“你他妈谁啊？滚开！这儿没你的事！”他试图推开李翠花。
李翠花非但没退，反而上前半步，下巴抬得更高。“我是谁？我是这家的保姆！”她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你们私闯民宅，破坏卫生，还恐吓我家少爷！咋的，法律是给你们家写的啊？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报警告你们骚扰？”
“报警？”光头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和他身后的同伴一起哄笑起来，“吓唬谁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察来了也得讲理！”
“讲理？”李翠花眉毛一挑，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就你们这舞舞喳喳的样儿，像是来讲理的？我看你们是来找茬的！”她目光扫过几人，语气陡然变得森冷，“我告诉你们，今天这钱，有，肯定还。但没有这么个要法儿！把我家少爷吓出个好歹来，你们王总那点钱，够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吗？”
她的话又快又密，像一梭子子弹，打得对方有点措手不及。那种理直气壮的气势，完全不像个普通保姆。光头男被她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你……你少他妈在这胡搅蛮缠！”
“谁胡搅蛮缠？”李翠花双手抱胸，冷笑一声，“要钱，可以。拿出借据，按正规流程来。带着一帮人闯到别人家里，耍横给谁看呢？社会不是你妈，处处都得惯着你！”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慑力。那几个混混竟被她这气势压得暂时不敢上前。光头男眼神闪烁，显然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女仆。
沈言靠在墙上，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壮实的背影。女仆装的白色围裙带子在她身后系成一个略显随意的蝴蝶结。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荒谬，是尴尬，但内心深处，竟然真的滋生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这个昨天才来上班，连咖啡都泡得浓淡不均的女仆，此刻却像一堵墙，挡在了他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之间。
僵持了几秒钟。光头男恶狠狠地瞪了李翠花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不再那么空洞的沈言。他啐了一口。“行！沈言，算你狠！找了个这么能说会道的保姆！咱们走着瞧！这钱，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说完，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大门再次被摔上，发出巨响。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水桶里拖把滴答的水声。李翠花转过身，脸上那副横眉冷对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又变回了那个有点大大咧咧的保姆。她弯腰拎起水桶，嘀咕道：“啥素质啊……白瞎我刚拖的地了。”
她走到沈言面前，看了看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皱了皱眉。“瞅你那损色sǎi，脸煞白。吓着了吧？”她语气说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声粗气，但话里的意思却让沈言心头莫名一暖。
“没……没事。”沈言勉强站直身体，声音还有些发虚。
“没事啥没事。”李翠花摆摆手，“饿不饿？早上就没吃吧？姐去厨房看看还有啥玩意儿，给你整点吃的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招儿。”
她说完，也不等沈言回应，拎着水桶，迈着大步就朝厨房方向走去。脚步声踏实而有力，在这死寂的别墅里，敲打出一种奇异的生机。
沈言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他低头，看着地板上那串清晰的脏脚印，又抬头，望向窗外依旧刺眼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的阳光。
支棱起来？他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或许，这个叫李翠花的女仆，真的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