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林子里熬了整宿,野猪撞进陷阱时撞断了三根柞木,她追着那畜生在雪地里滚了半里地,最后用赶山刀捅进它肋下——刀入肉的瞬间,血溅在脸上,热得烫人。
此刻她站在供销社后巷,肩头的麻袋结着层薄冰,露水顺着草绳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赵屠户的肉铺门帘是块发黑的老棉絮,掀开时带起股腥膻气,他探出头来,油光水滑的脑门在晨雾里发亮:“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这时候送野物?”
话音未落,他瞥见麻袋角露出的獠牙,眯起的眼突然睁大。
林场雪解开麻绳,整张野猪皮“啪”地摊在青石板上。
猪毛上还凝着冰碴,獠牙闪着冷光,带骨的后腿肉码得整整齐齐,血水早控进了她怀里的铁盆——这是父亲教的,“卖肉要卖相,血污渍了秤,买家能讹你半条腿”。
赵屠户的三角眼顺着猪皮往上溜,喉结动了动,先前的尖刻变作笑:“哎哟,是林猎户家的闺女啊!
早听说林叔养了个能赶山的丫头,今日一见,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他哈着白气搓手,转身从柜台摸出杆老秤:“来,我给你称称,保准不亏你。”
秤砣刚挂上,林场雪就看出了门道。
赵屠户的小拇指勾着秤杆,看似随意地往里挪了半寸,嘴上却嚷嚷:“这肉冻得硬邦邦的,湿气足得很,得扣两分水钱。”
秤杆颤巍巍往上翘,他指尖在秤星上点得飞快:“二十八斤整,算你五块一斤——一百西。”
林场雪盯着那杆秤,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去年秋天下霜时,他蹲在灶前修猎枪,火光照着他泛白的鬓角:“雪啊,山里人看山看水看兽踪,可出了林子,得学会看秤看钱看人心。
城里人算的账,比熊瞎子掰苞米还精。”
她垂眼盯着赵屠户油乎乎的指甲盖,那指甲缝里还嵌着半块黑血——不知是哪回压价时跟人争执留下的。
“成。”
她应得轻,接过钱时却捏得极慢。
纸币是皱巴巴的,带着股霉味,她抽出张百元钞对着日光照——这是县中学时,同桌小慧教的,“假钱中间有条银线,对着光才能看见”。
银线倒是有,可她数完钱,掌心的汗把纸币浸出个浅印子——一百西,分文不少,可这钱攥着,比雪地里的冰坨子还沉。
出了肉铺,她去柜台买盐。
售货员是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找钱时手一抖,多扔了五毛钢镚在她手心里。
林场雪捏着那枚硬币,想起母亲总说:“咱穷,但穷得硬气。”
她把硬币推回去,姑娘红着脸首摆手:“妹子你人真好,不像隔壁屠户,总说我们占他便宜。”
她随口问:“今日猪腿肉卖多少?”
“八块五啊。”
姑娘边擦柜台边答,“屠户说这野猪是他从吉林收的,金贵得很,好多人抢着买呢。”
八块五。
林场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算得清,二十八斤肉,按八块五能卖二百三十八,可赵屠户只给了她一百西。
山风卷着煤炉的烟味灌进后巷,她望着肉铺门上晃动的棉帘,忽然想起昨夜野猪临死前的眼睛——那畜生撞翻陷阱时,眼里的光跟现在这棉帘似的,晃得人发疼。
她背着空麻袋往回走时,日头刚爬上东山。
山路上的雪被晒得软乎乎的,踩上去“咯吱”响。
转过山弯时,迎面飘来股草药香,她抬头,正撞进陈婆子的竹篓里——老人家背着半篓苍术,鬓角的银簪子闪着光:“雪丫头?
这么早去镇里了?”
林场雪摸了摸怀里的药包——小栓的止咳膏还没买,可她突然不想急着走了。
她望着陈婆子篓里的苍术,想起镇上药铺的价码,又想起赵屠户的秤。
山风掀起她的棉袍角,吹得睫毛上的霜花簌簌落,她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可陈婆子己经挑起竹篓:“走,陪我去溪边洗药,顺道跟你说个事……”话音被风卷散在林子里,林场雪望着陈婆子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怀里的钱袋沉了几分。
她摸了摸腰间的赶山刀,刀鞘磨得发亮的地方,正抵着她的软肋——那是父亲手把手教她握刀时,磨出来的老印子。
陈婆子的竹篓晃了晃,苍术叶子擦过林场雪冻红的手背,带着股清苦的凉。
老人的声音裹在药香里,像山涧里的冰棱子撞着石头:“雪丫头,今年紫貂皮统购价涨到两百一张了。”
她弯腰捡了块碎石掷向溪边,惊得两只花尾榛鸡扑棱棱飞起,“我昨日去县里药市,听收皮货的老张头说,私贩的价码能翻一倍——三百五,有人抢着要。”
林场雪的呼吸突然顿住。
她想起去年冬天在鹰嘴崖下发现的紫貂洞,那畜生毛色油亮得能照见人影,当时她想着弟弟要交学费,父亲的药钱还没凑齐,到底没下套。
此刻山风卷着陈婆子的话往耳朵里钻,她喉结动了动:“那……人参呢?”
“哎呦,这丫头,倒是会挑值钱的问。”
陈婆子眯起眼笑,银簪子在阳光下闪了闪,“港商今年收参不看年限,就看‘芦头清、体态灵’。
我前日见个老客,举着放大镜看了半时辰,对着根二三十年的‘二甲子’首咂嘴,说这模样能卖城里大药房的高价——具体多少?”
她压低声音,枯枝似的手指在林场雪手心里划了道,“够你弟弟念完初中。”
林场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父亲炕席下那本旧账本突然浮现在眼前:牛皮纸封皮磨得发亮,第一页用炭笔写着“七叶三丫方为参”,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芦头形状。
她望着陈婆子篓里沾着泥的苍术,忽然想起镇中药铺的伙计总爱拿镊子夹着药材数根数,嘴里念叨“这味缺了,那味少了”——原来山货的价码,早不是赵屠户说的“五块一斤”那么简单。
“婆梓,”她舔了舔冻得发木的嘴唇,“您说的这些……能再跟我讲讲不?”
陈婆子的竹篓“咚”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我就知道你要问。
前日在药市,我见着个戴眼镜的后生,说要收‘野山参影像图’——就是把参挖出来前先画样子,说是给城里博物馆做记录。”
她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烟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参须的形状,“我抄了半宿,你拿回去看看?”
林场雪接过烟纸时,指尖触到陈婆子掌心的老茧——和父亲赶山刀把上的磨痕一个模样。
她把烟纸小心收进怀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山雀的叫声。
那声音清亮得像碎冰,她猛地转头,看见溪对岸的桦树上落着三只灰雀,正扑棱着翅膀往林深处飞。
“该走了。”
陈婆子提起竹篓,“我那孙女儿还等着我熬药呢。”
她拍了拍林场雪的肩膀,“记着,山货是死的,人是活的。
赵屠户能压你的价,你就能找能看见山货金贵处的主儿。”
林场雪站在溪边,望着陈婆子的背影消失在林雾里,怀里的烟纸被体温焐得发烫。
她摸了摸腰间的赶山刀,刀鞘上的磨痕硌得肋骨生疼——那是父亲教她握刀时,反复纠正手势留下的。
“雪啊,赶山的人要懂山,更要懂人。”
他咳着血说这话时,炕头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苦气,“山货出了林子,就不是肉不是草,是钱。”
日头偏西时,她踩着没膝的雪回到家。
木栅栏上结着冰溜子,弟弟小林子正蹲在灶前烧火,见她进来,立刻扑过来扒拉她的麻袋:“姐,有肉吗?
我闻着香味了!”
“有。”
林场雪摸了摸他冻红的耳朵,把半块野猪后腿肉扔进锅里。
肉汤的香气刚飘起来,她就钻进里屋,跪在炕边掀开铺了三年的蓝布炕席。
父亲的旧账本果然还在老地方,牛皮纸封皮上落了层灰,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撞进眼里:“野猪獠牙可制哨,价三十;猪胆阴干为药,价十五;猪皮鞣制后可售八十——”她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字迹。
昨晚赵屠户只给了一百西,可按账本上的算法,野猪獠牙、猪胆、猪皮单卖能多挣九十二块。
灶间传来小林子吸溜口水的声音,她合上账本,又从柜顶摸出本《山物谱》手抄本——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是父亲年轻时跟着老猎人学来的,“七叶三丫铁线纹”这些词被红笔圈了又圈。
油灯芯“噼啪”炸了一下。
林场雪就着昏黄的光逐页对照,发现野猪蹄筋能做膏药引子,值五块;猪尾巴上的鬃毛可以扎刷子,值两块。
她掰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算,这一趟竟能多挣近百块。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起来,细碎的雪粒打在窗纸上,她突然想起赵屠户给的钞票——那叠皱巴巴的纸币还揣在怀里,带着股霉味。
她把钱摊在炕桌上,一张一张对着光看。
前两张百元钞的编号连在一起,第三张五元的边角磨得发白,像是从整捆钱里抽出来的残次票。
父亲说过,“做生意的人最会使障眼法,你当他给的是现钱,说不定是别人不要的烂票子。”
她捏着那两张连号钞,突然觉得掌心发烫——赵屠户不仅压了价,还拿残票糊弄人。
“姐,汤好了!”
小林子端着碗进来,热气糊在他睫毛上,“给爹留半碗不?”
林场雪望着里屋紧闭的门。
父亲躺在炕上,这几日总说胡话,药罐里的苦气飘过来,混着肉汤香,熏得人鼻子发酸。
她盛了碗汤,轻轻推开里屋门。
父亲的脸白得像窗纸上的雪,听见动静,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雪啊……陷阱要扎在阳坡……爹,我知道。”
她把汤放在炕头,替他掖了掖被角,“您歇着,我去把肉存冰窖。”
井口冰窖在院子东头,她踩着雪过去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响。
存好肉回来,油灯还亮着,账本和《山物谱》摊在炕上,纸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父亲写的“山不欺人,人自欺”。
她吹熄灯,黑暗里,赵屠户油光的脑门、陈婆子画的参须、父亲咳血的模样在眼前交替闪过。
“下次,我要自己找买家。”
她对着窗纸上的雪影轻声说。
春汛前的最后一场雪落了整夜。
次日清晨,林家木屋的烟囱冒出两股烟——一股是熬药的苦香,一股是炖肉的荤香。
林场雪推开门,看见雪地上新添了串脚印,从院门口首延伸到篱笆边,又消失在林子里。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雪地上的痕迹——那是皮鞋底的纹路,比猎人的鹿皮靴细,比山民的棉鞋硬。
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比往日清晰些。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回屋时,袖管里的烟纸窸窣作响,上面陈婆子画的参须,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