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光阴渐暗,窗棂上映出她平静的面孔与清晰的眉眼。
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场高强度会议的紧张,林遇安深呼吸,缓缓闭眼。
桌上的预约本闪烁一声,她抬手点开消息:“晚上六点,李阳——初访。”
六点整,心理咨询室门铃被轻响敲开。
李阳,中年男子,穿着干净的灰色衬衫,手里拎着一只破旧文件袋。
他站在门口,神情局促又带着某种坚决。
“李先生,欢迎,请坐吧。”
林遇安站起身,声音温和。
李阳的视线在房间西壁流连,好像在寻找一个可安全停靠情感的港口。
他坐下后,沉默无言,好几次欲言又止。
林遇安并不急于询问,只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对方手心在杯身轻微颤动。
这个细节不经意间被她收下。
“我……想谈谈我和家里的事。”
李阳的声音沙哑,眼底有藏不住的疲惫。
林遇安点头,让他自如地展开叙述。
李阳的话语渐渐流畅,带着都市人的典型拖泥带水——上有年迈父母,下有叛逆女儿,夹在中间的妻子冷漠疏离。
他自认早己习惯这城市的冷漠,但最近压抑到难以承受。
工作失误后的指责,朋友聚会里的缺席,无数次争吵,最后演变成沉默。
“你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林遇安轻声回应。
李阳点点头,目光避开林遇安的双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还是大家都变了。”
林遇安耐心地引导他追溯内心。
整个过程无需太多干涉,只是节奏轻缓地陪他捡拾痛苦的细节。
她并非没有共振,那种来自家庭内部的割裂和疲乏,她了解并亲历。
窗外霓虹点燃,灯影斑驳,室内的安静被沉重故事填满。
一次暂停时,林遇安轻轻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许可以离开现在的位置,去尝试一些别的选择?”
李阳低头思量许久,最后苦涩地笑了:“我不敢。
怕更孤独,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她没有继续追问。
那些真正深海之下的情绪,是不经提醒便如潮水翻涌的。
访谈过后,李阳的背影消失在楼下昏黄灯光中。
林遇安倚在门边,不自觉地按了按手腕上的表带。
隐约间,她能感受到那种无力挣扎:她曾经也是如此,困在一段失败的婚姻之中,裹挟着无法言明的困惑与自责。
她坐回书桌,手指停留在下一个访客的记录栏。
那一页空白,视线却模糊投向回忆的深处。
那场婚姻,始于彼此的欣赏,终于漫长消耗后的疏离。
她试着用所有的理性去修补裂口——主动沟通、寻求家庭治疗、做情绪笔记,但无论如何,终究未能扭转对方逐渐冷却的感情。
和李阳不同,她选择了离开,并用工作填满余下真空。
“你把自己的痛苦拆解得太理性了。”
这是王霁云在大学时曾默默写下的评语,夹在他赠予她的书页里。
林遇安突然想到此,嘴角漾开难得的微笑。
夜风扫过楼道,时间推着她走出咨询室。
走廊灯光恰到好处,手机屏幕刚亮起——一位故人邀请她参加文艺分享会。
“今晚有空吗?”
短信这样问。
她犹豫片刻,回复了一个不确定的“可以试试”。
文艺书吧静静立在江边一隅,推门而入是一阵浅淡木香。
王霁云正站在书架旁,低头翻着一本旧诗集。
整座空间显得静谧,暖黄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还是那种疏离的温柔。
“遇安。”
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林遇安走过去,两人之间还保持着半米距离。
座位是特意为他们预留的角落,周围人声因活动而嘈杂,但这一方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隔膜分开,只属于他们。
“好久不见。”
她微笑,语气不带起伏。
“你最近忙吗?”
王霁云轻声问。
“还可以。”
她点头,首视他的眼睛,忽然又移开。
他们简单寒暄,随后无言地听着台上作家朗读。
王霁云时不时侧头看她,林遇安则专注地望向前方。
散场时,他主动起身,请她走到江边。
夜风微凉,江面星光粼粼。
王霁云沉默片刻,开口:“其实我写了一篇新的小说,主人公和你有点像。”
林遇安没有回应,只在星光下静静听。
他继续说:“那个人在故事里,总是帮助别人解开他们的人生难题,却把自己的心锁得很紧。
别人以为她很冷静,其实她在夜里常常,一个人哭很久。”
林遇安低下头,眼睛微微湿润。
王霁云轻声补充道:“有的时候,过度的倾听,会把自己耗尽。”
她抬头,首视他:“你觉得,要怎么才能不耗尽?”
王霁云有一瞬踌躇,仿佛在搜寻答案,又像是在翻阅自己的创伤。
他缓缓说:“也许……要学会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不只是倾听别人的海洋。”
林遇安从未发现,自己会在他面前这样坦诚。
她点了点头,笑意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夜色还明亮。
江面远处船只的灯光缓慢移动,夜色下的江岸微潮,仿佛延展出他们未尽的话语——那些关于选择与自我和解的命题,正静静浸润彼此的心中。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话,只在风里并肩而行。
林遇安心中某种久违的温柔缓缓生长,她明白,真正的深海倾听,不止于接纳别人的痛苦,也在于学会向自己坦白。
夜己更深,城市的霓虹褪去,只剩下两个人的背影在江边拉长,为下一次人生交会留下一道低调而温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