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的口号声震耳欲聋,青风的眼镜被踩得粉碎,额角淌下的血模糊了视线。
谷雨挤在愤怒的人群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记住台上那张得意扭曲的脸。
牛棚漏雨的深夜,她用省下的半块窝头,换来几张被揉皱的《参考消息》。
青风就着月光,用手指在泥地上划拉着世界地图与看不懂的外文公式。 “等着,
”她擦掉他脸上的血污,声音压得极低,“不会一直这样的。” 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眼底是熄灭不了的野火:“要走出去,去看真的世界。” 十年浪打去,
政策松动的第一缕风吹过。 废弃的农机厂里,两人对着唯一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床,
眼里映出同样的光。 “赌不赌?”青风问,
手里是谷雨变卖所有家当甚至一头长发换来的启动资金。 谷雨抓起一把油污的齿轮,
任黑色机油染脏白皙的手腕,笑得锐利:“赌!赌它个天翻地覆!” 数年后,
纽约曼哈顿顶层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青风一口流利法语签下百亿合约,
转身英语与***王子低笑风声。 角落,谷雨一袭墨绿旗袍,
正温和婉转地拒绝某国财政部长的私下邀约。 窗外,属于他们的巨轮正破开夜色,
汽笛长鸣,压过整个时代的喧嚣。一九七二,秋,寒露。冷雨像掺了冰碴子,
抽打着牛棚破烂的油毡顶,发出噼里啪啦永无止境的噪音。棚内,
潮湿霉烂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牲畜臊臭和稻草腐烂的复杂气味,
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上。角落里,青风蜷在一堆勉强算是干燥的秸秆上,
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硬得像块铁板,摩擦着他瘦削见骨的肩膀。
高烧像一盆炭火在他颅内燃烧,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昏沉中,
耳边似乎又炸开白日批斗会上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无数挥舞的拳头,还有那双锃亮的皮鞋,
狠狠踩碎他眼镜时发出的刺耳脆响。额角被镜片划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又痒又痛。他费力地想睁开眼,视线里却只有一片浑浊的血色和黑暗。窸窸窣窣的轻响。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甜的窝头香气,混在令人作呕的臊臭里,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猛地一颤,耗尽力气掀开沉重的眼皮。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
正小心翼翼地拨开挡门的草帘,侧身钻了进来。雨水打湿了她额前枯黄的碎发,
紧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是谷雨。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旧布衫紧贴着身体,冻得微微发抖,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黑暗中急促地搜寻。目光对上。谷雨立刻扑到秸秆堆前,
冰凉的、带着雨水湿气的手急切却轻柔地抚上他的额头。
那触碰带来的短暂冰凉让青风几乎喟叹出声。“怎么烧成这样……”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像怕惊动棚外无边的夜雨和潜伏的危险,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被她死死忍住。
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同样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油纸包,
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滚烫的手心。是半块掺着麸皮、却难得细腻的窝头。“快,吃点东西,
才好吃药。”她语速极快,
又从一个更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颗被体温捂得半化的、黑乎乎的药丸,看不清是什么,
大概是赤脚医生那里求来的土方。青风没有力气说话,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纸。
他只是凭着本能,贪婪地汲取着她指尖那一点微弱的冰凉,如同濒死的鱼触碰甘泉。
喂他咽下药丸和一点点窝头,
谷雨又掏出几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破损、浸了雨水而字迹模糊的纸。是《参考消息》,
不知她从哪里、用什么办法弄来的,藏过层层衣物,仍难免洇湿。
就着从破顶漏下的一缕惨淡月光,青风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模糊的字句和简易地图上。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顽强地抬起来,在冰冷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和泥土的地面上,
划拉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线条和扭曲的外文词汇。指尖很快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渗出血丝,
混入泥泞,他却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其中,仿佛那是唯一能对抗高烧和绝望的武器。
谷雨默默地看着他划拉,看着他眼中那簇即使在病痛和屈辱中也未曾彻底熄灭的幽暗火焰。
她伸出手,用自己湿冷的袖口,
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那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青风,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铁般的坚定,穿透淅沥的雨声,“等着。
不会一直这样的。”冰凉的袖口和更低的话语,像一道细微的电流,
短暂地刺穿了青风因高烧而混沌的意识。他划拉着地图的手指猛地顿住,僵在半空,
微微颤抖。泥地上的符号和线条模糊一片。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脖颈仿佛生了锈的轴承,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高烧让他眼球布满血丝,
通红地嵌在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谷雨脸上。
那目光里翻滚着太多东西——剧痛、屈辱、不甘,
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土而出的、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沾太多泥污的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
一把攥住谷雨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替他擦拭血污的手腕。他的手掌滚烫,力道大得惊人,
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腕骨。谷雨疼得微微一颤,却没抽手,也没吭声,
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回望着他,无声地承受着他几乎失控的力道和眼底奔涌的黑色浪潮。
“不止……不止是等着……”青风的声音从烧灼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破碎,
像砂轮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
“谷雨……我们要出去……”他喘着粗气,胸腔像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离开这个……烂透了的地方……去看真的世界!”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这漏雨的牛棚,
穿透了无边的黑夜和连绵的冷雨,
投向了某个遥远而炽热的、存在于报纸缝隙和公式推演中的未来。眼底那簇野火疯狂燃烧,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连同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一同焚毁。“去看……”他咬着牙,
齿缝间都是血腥气,“去看纽约的摩天楼,看巴黎的铁塔……看真正的机器怎么转,
看飞机怎么造……看那些书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像是要从这冰冷的血肉之躯中汲取最后一点支撑他野望的力量。谷雨腕骨生疼,
那疼痛却异常清晰地提醒着她眼前这个男人的渴望与绝望。
她看着他被高烧和野心折磨得几乎变形的脸,看着他那双红得吓人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酸楚的、却又无比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心防。她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滚烫的手背,用力回握住他颤抖的手指。
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好!”一个字,
像一颗砸进冰河的石头,沉甸甸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跟你去!”她盯着他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进彼此的血肉里,“去看!去看真的世界!走到天边,我也去!
”冰冷的承诺,却比任何火焰都更灼热。在这肮脏腐臭的牛棚里,在无边寒雨的包裹下,
两个几乎被时代碾碎的年轻人,用颤抖的双手和压低的誓言,
完成了一次对整个世界的狂妄宣战。一九八零,春,惊蛰。风真的不一样了。吹在脸上,
虽然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没了往日那把刀子般的锋利和死寂。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躁动不安的、破土而生的气息。政策的风声像解冻的溪流,
开始小心翼翼地、曲折地漫过枯竭太久的土地。县郊,
废弃多年的红星农机厂像一头巨大的、死去的钢铁怪兽,沉默地匍匐在荒草丛中。
厂房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锈迹斑斑的龙骨,窗户玻璃没有一块完好,
冷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怪响。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散落着破损的零件、报废的铁皮和鸟类的粪便。但在这片死寂和破败中央,
却突兀地亮着一盏临时接过来的、瓦数很低的电灯泡。昏黄的光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