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铜镜,迷宫,剪刀
光带中尘埃飞舞,如同无数焦灼的微型生命,最终无声息地落定在铺着深色绒布的桌面上,与那缕自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纠缠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厚重,甚至有些滞涩。
顾徕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身形半掩在阴影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病例报告的边缘。
他的面容年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倦怠,仿佛某种无形的重量长期压在他的眉宇之间,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投下难以化开的郁色。
檀香是他点的,为了安抚来访者,也为了试图熨平自己内心那永不停息的、细微的波澜。
他的对面,年轻人李明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他的叙述破碎而急促,手指神经质地绞紧、松开,再绞紧,目光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顾徕对视。
“……还是那个梦,医生,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干涩,“数不清的……绿色的铁皮文件柜,高得望不到顶,像迷宫……我在里面跑,永远跑不出去……冷,那种空调吹太久的冷……”顾徕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而有引导性:“感受到冷,然后呢?”
“有东西……在后面追我!”
李明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下意识地蜷缩,“我看不清,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它的手……是剪刀!
很大,很旧的铁剪刀,生着锈,一张一合,咔嗒,咔嗒……响个不停,就在我脑后!”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又一次被拖入那个无尽的噩梦。
“它说什么?
或者……要做什么?”
顾徕的声音放得更缓,像怕惊扰什么。
“它不说……它只是追……它要剪断……”李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一种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它要剪断我身上的‘线’!
我能感觉到!
医生,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是……快要疯了?”
“只是一种象征,李明,代表你的焦虑可能源于某些秩序或联系的断裂。”
顾徕用专业术语安抚着,但心底却是一沉。
抽象的恐惧常见,但如此具体、重复且充满攻击性的意象——“剪刀”与“线”——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诡异。
这让他联想到最近接诊的另外两例病人,他们的噩梦中也出现了过于鲜明、带有破坏性的符号。
一种冰冷的首觉,像细小的蜈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桌面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面小小的青铜镜。
镜身古朴,边缘环绕着繁复古老的云雷纹,触手总是沁着一股非同寻常的、驱不散的冰凉。
这是他的导师陈教授在一次神秘的“意外”脑死亡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老人当时眼神复杂,嘴唇嗫嚅,最终只化为一句含糊的叮嘱:“……慎用……窥心见性,亦招祸殃……”往常,顾徕绝不会动用它。
但此刻,导师的死因不明,眼前病人近乎崩溃的绝望,以及那种萦绕不散的、关于噩梦的既视感,交织成一股强大的推力。
必须看一看。
“李明,看着我手指的方向。”
顾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眠力,引导对方进入更深的放松状态,“想象你正走入一片宁静的森林……”待李明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眼睑下的眼球停止快速转动,顾徕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面青铜镜。
镜面模糊,并未映出他的脸孔,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将拇指紧紧压在一道深刻的云雷纹路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李明的腕间,感知着那略显急促的脉搏。
“让我看看……”他低声呢喃,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间,并非视觉上的切换,而是一种全方位的、令人极端不适的剥离。
仿佛他的意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肉体里猛地拽出,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
耳边是尖锐的鸣响和模糊的嘶吼,各种混乱的色彩爆炸又湮灭。
当这一切戛然而止时,他“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檀香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取代——陈旧发霉的纸张、冰冷刺鼻的铁锈、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纯粹恐惧的酸腐气息。
他抬头,看到的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由墨绿色铁皮文件柜构成的巨大迷宫。
柜体高耸入“空”——那上方并非天空,而是更加深邃、扭曲的阴暗,只有一排排惨白的荧光灯管不规则地悬挂着,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光线忽明忽灭,将一切照得鬼影幢幢。
空气粘稠得如同在水中,每迈出一步都感到巨大的阻力。
一种沉重压抑的焦虑感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试图拖慢他的思维,搅乱他的理智。
这就是……灵薄域?
导师笔记里提到的集体潜意识深渊?
远处传来熟悉的、惊恐的喘息和踉跄的奔跑声。
顾徕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发着微光的人形正在迷宫中仓皇逃窜——那是李明意识的投射。
他的形态模糊,胸口的位置延伸出无数细密的、如同数据流般的莹白丝线,许多己经凌乱断裂,飘荡在空中。
而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是那个“剪刀手”。
它并非真正的生物。
那是一个不断扭曲、变形的阴影,其核心是两片巨大、狰狞、不断开合的生锈铁剪刀。
每一次开合,都发出“咔嗒!”
一声冰冷、干脆、足以冻结思维的巨响。
剪刀周围环绕、卷动着无数破碎的纸张和黑色的灰烬,共同凝聚成一种纯粹的、针对秩序与连接而去的恶意。
顾徕感到一股寒意从意识深处炸开。
“停下!”
他鼓起全部意念,对着那阴影喝道。
剪刀阴影毫无反应,它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明身上,一次凌厉的剪击,又斩断了数根莹白的丝线。
李明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嚎,身上的光芒更加黯淡。
顾徕猛地冲了过去,用自身意识体撞开李明。
那冰冷的剪刀阴影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掠过。
痛!
并非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一种思维被强行中断、意识被撕裂的尖锐痛楚!
现实中的身体恐怕会瞬间冷汗涔涔。
他瞬间明白,正面抗衡毫无胜算。
“李明!”
他朝着那团恐惧的光影大喊,声音在粘稠的空气里传播得异常艰难,“集中精神!
想象能关住它的东西!
一个盒子!
一个铁箱!
一个抽屉!”
也许是他的出现带来了微弱的安全感,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被激发,李明模糊的身影剧烈闪烁了一下。
旁边一个巨大的文件柜,其中一个抽屉猛地自动弹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机会!
顾徕将所有意念聚焦于那剪刀阴影,想象它是实体,想象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它,奋力将它推向那敞开的抽屉!
“咔嗒!
咔嗒!”
阴影剧烈地挣扎扭动,剪刀疯狂开合,发出刺耳的***。
推进的过程缓慢而艰难,顾徕感到精神力量在飞速消耗,头痛欲裂,意识体仿佛要涣散。
终于——在一声极其不甘的、扭曲的金属嘶鸣声中——那剪刀阴影被彻底塞进了抽屉!
顾徕用尽最后一丝意念,“砰”地一声将抽屉死死关上!
抽屉在他面前剧烈地震颤起来,里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和刮擦声,但暂时被禁锢住了。
与此同时,周围巨大的文件柜迷宫开始像退潮般变得模糊、透明。
眩晕感再次袭来。
顾徕猛地睁开眼。
他依然坐在咨询室的扶手椅上,手指还死死按在那面冰冷的青铜镜上。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对面,李明几乎是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睡衣己被浸透。
但他眼中的极致恐惧己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茫然和困惑。
“我……我刚才……”他喃喃自语,似乎想抓住梦境的尾巴,却什么也记不清,只残留一种劫后余生的模糊感觉,“好像……没那么怕了……”顾徕强压下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和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勉强维持着专业的镇定,又安抚了李明几句,约定了下一次的咨询时间。
送走病人后,咨询室的门轻轻合上。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得可怕。
顾徕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手指无力地从青铜镜上滑落。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忍不住用手紧紧按住前额。
那种精神的极度耗竭感,远超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
动作猛地顿住。
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沾染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黑色的灰烬。
像是某种纸张燃烧后留下的残渣,又带着一种绝非幻觉的、冰冷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凑近鼻尖,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铁锈和腐朽的腥气。
现实世界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铺洒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光,一切熟悉而有序。
但此刻,在这份日常的平静之下,顾徕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剥离感。
世界裂开了一条缝,他窥见了其后无法理解的、冰冷的黑暗。
导师的死亡,绝非意外。
而那把剪刀……它绝非自然产生的梦魇。
它有着明确的目标,带着一种冰冷的、工具般的意志。
颤抖着,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多层密码,点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里面是导师陈教授留下的零星研究笔记,扫描件,字迹大多潦草匆忙。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片段式的记录:“……灵薄域,非梦,乃思之海,情之墟…………有窃据者,以心念为食,谓之——蚀梦者?
…………意识收割……绝非自然现象……”他的鼠标猛地停住。
屏幕中央,是一页笔记的角落。
那里没有文字,只用红笔简单地、潦草地、却又触目惊心地——画着一把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