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桃花巷得名于前朝种下的百株桃树，此时正值花期，深深浅浅的粉铺满了整条长街，空气里浮动着甜软的香气。
萧彻勒马停在了巷口。
他刚从北境归来，一身玄色轻甲尚未卸下，墨发高束，眉目冷峻。
连月的边关风沙未能消磨他分毫锐气，反倒为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添了几分肃杀。
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也不习惯这满目的靡丽春色，与主人一身凛冽格格不入。
他本不该在此停留。
镇北侯凯旋，圣上还在宫中设宴等候，文武百官皆在。
但——萧彻的目光定定落向巷子深处。
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下，支着个简单的酒摊。
青布幌子上绣了个秀气的“桃”字，随风轻晃。
摊子后坐着个素衣女子，正低头专注地舀着陶缸里的酒液。
她侧对着他，看不清全貌，只见一头乌墨似的发松松绾起，鬓边斜插着一支桃木簪，簪头雕成含苞欲放的模样，样式古朴。
一切都很寻常。
可就在他目光触及那支桃木簪的瞬间，心口猛地一悸。
眼前骤然闪过无数纷乱的碎片——灼灼如火的桃花林，一个穿着烈烈红衣的背影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那梦境纠缠了他多年，每逢桃花盛开时节便如期而至，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逼真，几乎触手可及。
那女子的面容，竟与这卖酒女低垂的侧影，隐隐重合。
“侯爷？”
副将秦苍驱马靠近，低声询问，“可是有何不妥？”
萧彻回神，压下心头异样，声音是一贯的冷沉：“无事。”
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拂过地上落花，走向那酒摊。
脚步声惊动了摊主。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并非绝色，却眉目婉约，像是江南烟雨浸润出的水墨画，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清澈得能倒映出漫天桃云。
见到一身戎装、气势迫人的萧彻，她微微一怔，却并无惧色，只温声问：“军爷，要打酒么？”
“嗯。”
萧彻的视线掠过她发间那支桃木簪，心中那点莫名的躁动又深了几分，“全部。”
女子闻言，讶异地眨了眨眼，随即浅浅一笑：“我这酒缸不小，军爷您……无妨。”
萧彻打断她，目光仍停在她脸上，试图从中找出更多与梦中重合的痕迹，“多少银两？”
她不再多言，点了点头：“稍等。”
她取过一旁摞起的空酒囊，俯身继续舀酒。
动作间，那支桃木簪再次折射过一缕阳光，萧彻盯着那点微光，梦境中红衣女子的身影愈发鲜明，几乎呼之欲出。
就在他心神微荡的刹那，女子恰巧首起身，将装满的酒囊递过来。
不知是酒囊太重还是她一时未拿稳，囊身一倾，清冽的酒液泼洒而出，溅了几滴在他腰间的佩刀刀鞘上。
“对不住！”
她连忙放下酒囊，抽出袖中绢帕要去擦拭。
萧彻下意识抬手一挡：“不必……”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愣。
那深色的玄铁刀鞘上，被桃花酿浸湿之处，竟缓缓浮现出数道淡粉色的纹路，蜿蜒交错，最终凝成一片清晰生动的桃花瓣图案，栩栩如生，仿佛刚刚自枝头飘落。
空气静默一瞬。
卖酒女子看着那桃花纹样，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下意识地喃喃：“这刀……”萧彻眸色骤深，握住刀鞘，指腹摩挲过那意外的纹路，触感微温：“你认得？”
女子猛地回神，眼底掠过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慌乱，垂下眼睫：“小女子不识。
只是觉得这纹路好看，像是……像是活的一样。”
她退开一步，重又拿起酒囊，“军爷，您的酒。”
萧彻接过沉甸甸的酒囊，目光却未从她身上移开。
那点异样感再次盘旋心头。
他付了远超酒价的银钱，转身欲走。
“军爷，”女子却在身后叫住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粗陶瓶，“这个……送给您。
夜里若睡不安稳，可以滴几滴在枕边，有安神之效。”
萧彻低头，看见她掌心那瓶不足一指高的小瓶，瓶口塞着软木，隐约有股更清冽的桃花香气透出，与她卖的醇厚酒香略有不同。
他看她一眼，接过：“多谢。
如何称呼？”
“巷子里的人都叫我阿桃。”
她笑了笑，眉眼弯起，像极了春风里最柔软的那一瓣桃。
“阿桃。”
萧彻将这名字在齿间念了一遍，翻身上马。
队伍重新启程，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零星花瓣。
走出很远，萧彻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桃树下，那个叫阿桃的女子正仰头望着纷落的花雨，伸出掌心接住一片飘摇的花瓣，侧影静谧安然，与这喧闹的京城、与他一身的风尘杀伐，仿佛隔着一整个天地。
他握紧手中那枚粗陶瓶，冰冷的甲胄似乎也染上了那点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无人注意，方才酒渍化出的桃花纹路，在他刀鞘上正一点点淡去，最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也更无人知晓，在队伍拐出桃花巷后，卖酒的阿桃缓缓收起了脸上的浅笑。
她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触碰过刀鞘的手指，指尖竟也隐隐透出一抹极淡的粉，如同桃花的脉络。
她轻轻按住莫名加快的心跳，望着那队人马消失的方向，眼底浮起一丝深重的迷茫与……熟悉。
“那种气息……”她低声自语，尾音消散在三月的风里，“怎么会在一个凡人将军身上？”
巷口一株桃树的枝梢几不可查地轻晃了一下，并无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