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被选为摄政王侧妃。二十五岁,摄政王登基,我被封为贤德皇贵妃。
无非是从一个小院子,搬到了一个更大的院子。都不过是满地的青砖为伴。三十岁,
父兄下狱,我大病一场。油尽灯枯之际,只看到一双紫色的靴子匆匆而来。
01“我要做大梁之月,照亮我边境将士归家之路。”稚嫩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一道惊雷。难听得我皱起眉头。李乾这个皇帝当的真是越发倒退了,
怎么这种公鸭嗓也能给招进宫来,还如此没规矩。欲要呵斥,睁眼却见满目青竹,随风摇曳。
我一时愣住。李乾登基第一个月,便命人将竹林砍去,改种了红梅。
阖宫上下只我宫内余着两三颗竹子,游在青砖之上。眼前青绿,我已有十三年未见。
这不是皇宫。“这是哪里?被李乾知道又要罚我了!”我从石上惊坐起来,
没见到我的大宫女梨歌的身影,只有不远处两个激烈讨论的男孩诧异地看过来。“我罚你?
没发热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胖一点儿的男孩穿黄衣服,虎头虎脑地跑过来,
探出手试了试我的额头。五官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声音沙哑,像一口破锣。
他又敲了敲我的头,“怎么呆住了?不会是睡傻了吧?”我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小孩儿,
你谁啊?我为什么在这里?”黄衣气鼓了脸,跳起来指着我道:“好你个苏枝,
存心作弄我 !”“你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梁九皇子李乾是也!
”紫衣服的男孩看上去年岁不大,却已有了一股萧萧肃肃的气质,深深看我一眼,
笑道:“咱们今日好容易逃了课出宫来玩,你倒好,石头上睡一大觉,便把什么都忘了,
也不知是说你捉弄人,还是该笑你忘性大。”逃课,出宫,什么意思?还有这个胖李乾?
我心中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短粗,指甲缝里夹着还未干的泥土。
02向来只听话本子里说些神鬼异事,方生方死,却没想到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
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真活了一世?零碎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那些事情发生的那么真实,
绝不是梦。想来是上天看我活得太无趣,才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间隔太久,
以至于我都忘记李乾小时候也是个张狂的小胖子了。可是那位紫衣,他是谁,
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如今又是何年月?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把思绪理清,
一时忘记说话,等反应过来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三个尴尬的对视着,
风把竹叶吹得簌簌作响。幸好一位女侍卫匆匆赶来,“小姐,快快回宫,
老爷不知从哪听了消息,现下正往宫里去呢!”眉目如画,身穿软甲。是采和。
原来这个时候朝林之乱还没有发生。我刚要开口叙旧,李乾和紫衣已经奔向树下。
那里系了三匹马。他们二人俱已上马,剩下的一匹,也许是……我站在马前凌乱着。
李乾急道:“枝枝,还不上马,等什么呢?再耽误就真的要挨罚了!”前世嫁给他十三载,
每日就守着四方的天,连一根马毛也见不着,早忘了该怎么骑马。
众人的目光像一道道火热的光线,烧的我的脸又红又烫。我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了马,
跟在他们身后。“枝枝,你今日怎么这么慢,连温宿都跑不过。”李乾纵着马冲在前头,
时不时转过头嘲讽我。原来竟是温宿。前世哪怕在深宫,
也曾听说温老太公有个十足叛逆的孙子,上山寻道,入仕为医,视权势如阿堵物,
李乾多次召他为官,都被他拒绝。我们幼时居然是能玩到一块儿去的好友。温宿看了我一眼,
扬鞭加速。就连采和也笑着从我身边跑过。我恼羞成怒,也夹紧马肚,追赶他们。
风在身前破开,将脑中杂念吹空。我的呼吸竟是多年未有的畅快与轻松。日头西垂,
晚霞似火,前方的路仿佛通向一个美丽的世界。03上一世,诸多苦恼的起源,
都要从朝林之乱开始说起。大梁三十四年,云南王突然打着勤王的旗号骑兵,一路攻至京都。
梁文帝北逃,留下太子监国。李乾身为皇九子,被封为大将军王,和我爹一道儿奔赴战场。
我也混了个先锋官的名头。为了保护李乾,我被人用枪挑穿了肚子,自此失去生育能力。
我的侍卫采和,被敌军捉去,***致死,尸身也被挂在城头,以儆效尤。过了这么多年,
很多具体的战况都忘记了,只依稀记得那是建朝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乱。
许许多多无辜之人死去,京都郊区的土壤数年鲜红。幸运的是,李乾平息了战争。
等我养好了伤,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再入宫时,才得知梁文帝在北境暴毙,
太子不知为何受了惊吓,变得痴傻起来。李乾在百官恳求之下当了摄政王,扶持太子登基。
他向我爹求娶了我为侧妃。可大婚之后,整整十三年,我们再未见过。爹每每来信,
都是叹息,叫我不要多事,安心扮演好吉祥物的角色,无论家中出了什么事,
都与我没有干系。我给爹回信,说,好。我安分守在自己的院子里,抬头是四四方方的天,
低头是苏州进贡的金砖。砖一块一块儿的数,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嫁给李乾第三年,
爹把梨歌送到了我的身边。她是采和的妹妹,性子活泼,成日里叽叽喳喳,
给我的生活添了一些乐趣。只是这院里数砖的人又多了一个。没几年,听说李乾做皇帝了,
把我封了个贵妃,赐了一座比摄政王府还大的宫殿给我。也许是叫我多活动活动。
我能看到的天空更广阔了些。可也无非是从一个不大的小院子,搬到了很大的小院子。
李乾娶了皇后,又派人告诉我,不必去请安,也纳了很多妃子,
可是一个也没有送到我宫内来住的。爹又来信了,说一些家常事,只是免不得叫泪水浸湿,
斑驳了几个字。我回信给他:“这是好事。我本也不愿同他人交往,如此也落得清净。
您和我哥要多保重,常来信。勿念。不孝女苏枝。”没多久,
听说李乾要将宫里竹林一并砍去,不知为何,我胸中涌上一股气,想要冲出宫找他理论,
刚出宫门便被一众宫人拦下。他们跪在地上,哭泣着求我不去,求我饶他们一命。
我顿觉无趣,罢了,李乾要砍就让他砍去,他都当皇帝了,肯定是他说了算。
只是自己悄悄又种了几枝青竹。我想,在受伤之前,我应该是很喜欢青竹的,
不然为何要这样挑衅李乾。种下青竹的第二日,爹和哥哥来了。两个大男人声泪俱下,
说我瘦了,说让我受苦了。我笑他们傻,我这叫苗条,春日里穿上裙子,最是好看。更何况,
在这宫里,人人敬畏我,算不得苦。他们走后,我将宫门锁了起来,再不动出去的念头。
再后来,爹和哥哥被李乾大骂为不忠不义之人,落得牢狱之灾。宫门大开,
似乎在等我迈出去。可我已缠绵病榻多日,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濒死之际,
我竟恍然生出痴念,如果能够重来,定不能让朝林之乱再度发生。我也绝不要嫁给李乾。
04迎上李乾愤怒的目光,我只能尴尬的笑笑。起因是我看到我爹愤怒的表情,一时没忍住,
笑出声来。于是我爹当即抽出了马鞭要揍我,还是陛下相劝才让我免了皮肉之苦。
只让我们在花萼相辉楼前罚跪自省。“都怪你,闲的没事朝舅舅笑,不然我们肯定能混过去。
”李乾嘟着嘴抱怨。我讨好的冲他拱手,“你别生气,改天请你吃饕餮楼的蒸糕。
”这蒸糕我也有多年未吃了,虽说宫中御厨什么都能做,但是用料讲究个健康,
味道上总差了几分。李乾咽了咽口水,干脆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旁边温宿低声笑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红了脸,自觉愧疚,低下头去。其实也不能怪我,
任谁十好几年没见着爹对自己发脾气,都会是这个表现。楼前人突然多了起来,跑来跑去,
一个个目不斜视。我好奇的向里张望着。不知陛下和爹在谈论什么,他们的神情竟有些愉悦。
温宿突然淡淡开口道:“云南王递了折子,说要进京为陛下贺寿。”李乾怔住,
怒道:“我一个皇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说着,便要扑上去搂他脖子。
我没有理睬他们的打闹,只因我的心被温宿的话掀起了万丈波澜。
云南王与我爹以及当今陛下,是年少相识相知的好友。自陛下登基,他便远赴西南边陲,
一守便是十五年。如今边境安稳,他自然可以回来一趟。可在上一世,爹告诉我,
朝林之乱就是在梁文帝大寿之时埋下的引火线。云南王进京贺寿,屁颠屁颠来的,
却阴沉着脸离开,回去的第二年便起兵。原来我竟回到了这个时间点。我想,
只要清楚云南王在京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可阻止这场战乱。
这样的日子也可以是长长久久。05我找爹,爹不搭理我。我找哥哥,哥哥正为心上人惆怅。
我只好拿了哥哥的钱袋,打着李乾的名头,在饕餮楼大摆筵席。这事李乾不知道。
所以当看到一个又一个人进包厢致谢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他咬牙切齿道:“苏枝枝,
我以为你是要补偿我,没想到你是要害我。”“我一个皇子结交这么多官家子弟,
你想要我死啊!”我尴尬得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温宿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自罚跪之后,我一直觉得温宿这小子一定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李乾夹起一块排骨,
只顾着嚼嚼嚼,完全不回我的话。我还要再说些什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推开门进来。
他自称是宫里陈贵人的胞弟,叫做春生,一直仰慕李乾威名,想要投到他的麾下。
不深不浅几句话,听得李乾扬起了脑袋。但也只是扬起了脑袋。那人也不尴尬,躬身行礼,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讲了几句客套话走。我在一旁细细看着,暗自佩服。
如果当年我也能像他这样,勇敢而周全,也许就不会在寂寂深宫中死去。春生,
多好听的名字。春日里的新生。我向着小公子离开的背影举起了酒杯。不知为何,
李乾的兴致低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了,他沉默半晌。“枝枝姐,你说,
如果我不是皇子……”如果他不是皇子,就可以去做想要做的事情,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将军。
至少也能,孤身纵马,笛声漫天,四海遨游。而不是只担个虚名,在京都虚度人生。
更不会变成上一世那个铁血手腕的无情帝王。我揉了揉他的脑袋,“也许吧。
”等阻止了朝林之乱,我们也许就都会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06温宿已经多日没来宫中,先生说他告了假。我叫采和递了帖子去温府,想要见他一面。
却只收到一张纸条,上书十六个字:“身有等殊,寿有长短。傍道轮回,永无解脱。
”我心中陡然一空。采和道:“温小公子说他将往东海牢山寻仙问道,知道您会来,
特意嘱托门房给您留了这封信。”“他人现在何处?”“正离了温府,往城外去呢。
”我急急纵马,终是在城郊见到了他。他正骑着驴,一副悠闲悠哉的样子,
与我的大汗淋漓成了对比。上一世的皇后娘娘跟在他身边,向我抱拳施了一礼,
捶了温宿一拳后纵马往城内跑去。似乎早知道我会来,温宿笑吟吟看向我,
递来一个水囊:“不着急,慢慢来,我不跑。”我白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客气,
接过来大口大口往下灌。凉风习习,牧歌唱晚。温宿笑吟吟看着东面重叠的山,
山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山的后面藏着无尽的海。日日澎湃,如同心潮,昼夜不歇。
我没心情同他欣赏风景,索性开门见山。“云南王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像在竹林中那样,
再次深深看我一眼。沉默许久,道:“听说宫中有个陈贵人,家里在西南也算个望族,
近来很得陛下宠爱。”“陈贵人,你是说……”温宿抬手示意我不要打断他的话。
“陈贵人有个胞弟,很是能干,陛下有意将云南王入京的事交给他。”他调转驴头,
不再看我,声音也越发飘渺。“苏枝,作为朋友,我勉强劝你一句,放下才能得自在,
不要太执着了。”07刚回家中,爹坐在门口石阶上,神色凝重得看着我。他几番欲言又止,
终是重重叹气,背着手朝走到院子中,仰视天空。“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以前我跟李乾、温宿一块儿玩,也没见他老人家这样啊。正好奇着,
管家不知何时凑到我身后,冷不丁开口将我吓了一跳。“方才陈府来人,
话里话外都是求亲的意思。”“哪个陈府?”我心下奇怪。这两年我在京中颇有威名,
很少有人家敢打我的主意。“宫里陈贵人的娘家,没派媒人,是个年少的公子自己来的,
自从贵人胞弟,最开始说是要求见老爷,进来了又直接说,说……”“说想要求娶小姐您。
”我不由轻笑出声。陈贵人这位胞弟可真有意思,先是在饕餮楼自荐,
又跑到我爹面前说要娶我,不知道接待云南王那活儿是不是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本来我还在纠结该用什么借口登门拜访,他倒自己送上门了。“王叔,辛苦您哄哄我爹,
我先出去趟。今天这事可别跟我哥说。”08陈春生住的地方很好找,就在墨水胡同的尽头,
一座三进的宅院,除了门头石兽雕的比寻常人家更古朴苍劲,
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皇亲国戚住的地方。我还没进胡同,便见一身着青衣的男子站在路口,
远远对我作揖。“陈公子,咱们又见面了。”我勒住缰绳,默默打量着他。
这个人我上一世从未见过,就连陈贵人也未听说过。此番重来,总感觉有些事变了。
他站在我的马前,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小子陈乐,拜见小姐。”我抬手让他起身,
下了马走到他身旁。胡同口栽了几棵青竹,此时阳光斜斜的投下来,
竹子的影子在他面上晃动。浅褐色的眼睛含着笑,格外和煦坚定。不知为何,
我因重生而终日彷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仿佛突然间生出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在他身边,
可以不惧怕任何风雨。可我们分明才见了第二面。“自饕餮楼一别,
陈公子似乎风姿俊逸了许多。”他引我向他府上走去,替我牵着马。听了我的话,
忽而转头笑我:“小姐却是憔悴了许多。”他一顿,“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一句关怀的话,
我却听出了揶揄之意。那笑着的眼睛分明在说:“没必要绕弯子,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我自恃也是有身份地位之人,又怎肯甘拜下风,出言回击道:“陈公子,我夸你,
你却损我,这是怎么个道理?你怎知我不是为你对我父亲的孟浪而恼?”他怔了一瞬,
又朗声大笑起来,再缓缓作揖,向我道歉。“京都皆言,苏大将军的女儿苏枝小姐,
最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苏小姐分明是潇洒而尖钻得很啊。
”愣神的人反而是我了。上一世,我总想着不该堕了父兄威名,该为京都女子表率,
六艺皆通,门门功课拔得头筹,还总时时害怕给家中惹来滔天祸事。
如今又日日思索该如何阻止朝林之变,更是小心谨慎。
没想到今日竟在他面前说这样意气之争的话。他牵了马继续往前走,也不顾我仍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