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着泥浆，从我脸上往下淌。那只沾满泥污的靴子还踩在我背上，不重，却像一道铁箍，
将我死死地钉在这片生养我、如今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土地上。“头儿，查过了，
确实是个死绝的凡体，一点灵根影子都没有。”踩着我的骑士粗声粗气地汇报，
语气里带着一股白费劲的烦躁。抓着头发的手松开了，我的脸重新砸进冰冷的泥水里。
那个被称为“队长”的人，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只挥了挥手。“废物一个，
连填充阵眼的资格都没有。走了，别耽误时辰。”背上的压力消失了。
我听见他们靴子踩过泥泞的声音，
以及不远处其他孩子被驱赶上那艘金色飞舟时发出的微弱啜泣和挣扎声。我努力抬起头，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到哥哥被反绑着双手，推上了舷梯。他极力回头，
目光穿透雨幕找到我，嘴唇无声地开合。“活下去。”然后，金光一闪，飞舟轰鸣着升起，
碾过乌云，消失在天的尽头。连同哥哥，以及村里另外三个幸运又不幸的孩子一起，
带走了村子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雨下得更大了，像是要冲刷掉这里发生的一切痕迹。
王婶瘫坐在自家门口，任由雨水浇透，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李叔像一头困兽，
用头撞着土墙，发出沉闷的响声。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只剩下被仙凡之别碾压过后，
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我挣扎着想从泥地里爬起来，
手脚却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僵直而不听使唤。旁边，那个叫石头的半大孩子，
平时就爱欺侮我，此刻似乎找到了宣泄恐惧的渠道。他故意绕到我身边，狠狠一脚踢起泥水，
溅得我满头满脸。“看什么看？死废物！”他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你哥被仙人抓走了，你以后就是没人要的野种！等着饿死吧！
”他的叫骂引来了几个同样心怀恐惧又无处发泄的少年，他们围过来，嬉笑着，
像打量一件垃圾。没有人出声制止，幸存的大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或者，
他们也默认了石头的话——我这个连被仙人看一眼资格都没有的累赘，
活着确实只是浪费粮食。我用尽力气，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动，
靠在了旁边一棵湿透的老槐树干上。冰冷粗糙的树皮硌着我的背，却让我获得了一丝支撑。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目光扫过那些麻木或带着恶意的面孔，
最后落在地上那枚被泥浆半掩的、毫不起眼的青铜指环上。那是哥哥最后塞给我的东西。
我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用破烂的衣袖擦干净，紧紧攥在手心。指环冰凉，
却似乎残留着哥哥最后那点温度，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也是唯一的锚。然而，
这点微弱的温暖，无法驱散现实的严寒。
当我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村尾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时，发现门已经被踹开，
石头的爹娘正把屋里仅有的那张破草席和几个瓦罐往外扔。“滚开！这屋子现在归我们家了！
你家人都死绝了，占着地方有什么用！”石头的娘，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叉着腰，
唾沫横飞。我没有哭闹，也没有争辩。争辩需要力量，而我现在连站直的力气都快要耗尽。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把我的那点家当丢到雨地里，
包括哥哥给我削的那个已经磨损的小木偶。我抱着那卷湿透的草席和瓦罐，
走进了村子边缘那座废弃的山神庙。庙宇破败，神像倾颓，蛛网遍布，
寒风裹着雨丝从破洞的屋顶灌进来。这里，连野狗都嫌弃。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赶我走。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目标，也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挖野菜，
我总是抢不过那些结伴而行的妇人孩子，只能捡拾她们挑剩下的、又老又苦的根茎。
山里的野果，好的采摘点被石头那帮人霸占着。我第一次偷偷去摘几个果子充饥，
被他们发现，推倒在地，抢走了所有收获，衣服也被撕扯得更破。饥饿是最严厉的老师。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观察。我辨认哪些野果能吃，哪些蘑菇有毒。
我用削尖的树枝设置简陋的陷阱，希望能抓到田鼠或野兔。失败是常态，成功时，
那一点血肉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生起小小的火堆，烤熟猎物，小心翼翼地吃下每一口，
不浪费一丝一毫。眼神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像在荒野中求生的孤狼。
有一次，我设的套索抓住了一只瘦弱的山鸡。处理它的时候，我的手很稳，没有任何犹豫。
当温热的血液沾满双手，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
而是一种掌控生命的冰冷力量感。我用磨利的石片剥皮，烤肉，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
庙角里还有其他流浪儿眼巴巴地看着，但我没有分给他们一口。我知道，在这里，
仁慈等于***。村里的孩子渐渐不敢再随意招惹我。我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种无所顾忌的狠厉。石头又一次想来抢夺我找到的食物时，
我握紧了手中那根磨得尖利的木刺，直直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他骂了几句，
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他或许比我强壮，但他有家，有父母，他怕死，怕受伤。而我，
除了这条命和手心里那枚冰冷的青铜指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也就意味着再无顾忌。
在无数次与饥饿、寒冷、危险的搏斗中，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情绪也越来越少。
悲伤、愤怒、委屈，这些情感是奢侈品，它们无法填饱肚子，也无法抵御风寒。
它们被一点点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甚至是对自己都毫不留情的冷酷。
某个寒冷的夜晚，我在山洞里面对一头饿狼。搏斗中，
我的脸颊被狼爪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剧烈的疼痛让我几乎晕厥，但我靠着意志力，
用木刺结果了它。活下来后，我没有草药敷伤口，
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烧红的木炭灼烧伤口来止血消毒。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酷刑，
但我咬碎了牙，没有发出一声***。伤口最终愈合了，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看着水洼倒影里那张陌生而可怖的脸，没有悲伤，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心。这道疤痕，
像是一个烙印，标记着我的过去，也像是一张鬼脸面具，
将那个软弱无助的小女孩彻底隐藏起来，向外界展示着我的冷酷和不好惹。或许，
后来那威震寰宇的鬼脸面具，其最初的灵感，
就源于这道在绝望中自愈的、象征着新生与决绝的伤疤。而那枚青铜指环，
被我穿上一根皮绳，贴身戴在胸口。它冰冷地贴着皮肤，时刻提醒着我失去的是什么，以及，
我必须夺回的是什么。哥哥的容颜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但“活下去”三个字，
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求生欲望。它变成了一种融入血液的冰冷信念：不惜一切，变得强大，
强大到足以撕碎这该死的命运，强大到能让这世间，再无人敢随意决定我的生死。离开村子，
踏入危机四伏的荒古山脉，是这种信念驱使下的必然。村里的资源和恶意一样有限，
那里无法让我真正强大。荒山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意味着……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获取力量。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埋葬了我童年和温暖的山村，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茫茫山林。
胸前的青铜指环冰冷依旧，脸上的疤痕隐隐作痛，而我的眼神，
比这山中的寒潭还要冷上几分。山林的潮湿和腐叶的气味瞬间裹住了我，
比村里最破的庙还要阴冷。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吼。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存竞争。我知道，村里的那点挣扎，
在这里不过是儿戏。在这里，软弱瞬间就会变成白骨。饥饿是最直接的威胁。
野菜和野果难以寻觅，而且很多含有微毒，吃下去会让人虚弱甚至产生幻觉。
我不得不将目标转向更危险的东西——活物。第一次尝试捕捉一只山鼠，我失败了，
反而被它尖锐的牙齿在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伤口***辣地疼，
但我更担心的是血腥味会引来什么。我用泥土胡乱抹在伤口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观察那只山鼠逃窜的路线和习性。失败是常态。但我学得很快。我学会了更耐心地设置陷阱，
利用地形和树枝制作更精巧的套索和坠石。我观察鸟类饮水的路径，蛇类栖息的洞穴。
我用哥哥留下的那枚青铜指环边缘磨利的石片，变得更锋利，成了我唯一的工具和武器。
第一次成功捕到一只肥硕的野兔时，我没有立刻生火。生火的烟雾会暴露我的位置。
我环顾四周，找到一个隐蔽的石缝，用指环边缘小心翼翼地剥开兔皮，处理内脏。
温热的血液沾满双手，腥气扑鼻。我看着那颗还在微微颤动的心脏，
一种最原始的冲动涌上来。吃下去。不是出于饥饿，
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吞噬它的生命精华，弥补我自身的匮乏。我闭上眼，
撕下一块生肉，强行吞咽下去。粗糙的纤维刮过喉咙，浓烈的腥味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但我忍住了。我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热流从胃部散开，虽然细微，
却比吃那些野果野菜带来的感觉更实在，更……有力量。这感觉转瞬即逝，
大部分能量似乎都浪费了。但我记住了这种感觉。生存不仅是寻找食物，更是躲避危险。
我很快遭遇了第一头真正的妖兽——一头体型如牛犊、獠牙外露的利爪狼。
它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口水滴落在腐叶上，发出嗤嗤的轻响。逃跑是徒劳的。
我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握紧了手中削尖的木矛，胸口贴着那枚冰冷的青铜指环。
恐惧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我观察着它的步伐，它的肌肉律动。
它扑上来的瞬间，我没有硬抗，而是向侧面猛地翻滚，同时将木矛狠狠刺向它的腰腹。
木矛刺入了，但不深，反而激怒了它。狼爪扫过我的肩膀，带走一大片皮肉，
剧痛几乎让我晕厥。血腥味更***了它。它再次扑来。这一次，我避无可避。
在它血盆大口咬下的刹那，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死死抵住它的下颚，
另一只手握着那枚青铜指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进了它的一只眼睛！“嗷——！
”凄厉的狼嚎响彻山林。妖兽吃痛，疯狂甩头，将我甩飞出去，重重撞在树上。我咳着血，
看到它瞎了一只眼，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我没有逃跑。我知道，如果不能彻底解决它，
受伤的我迟早会成为它的点心。我挣扎着爬起来，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踉跄着走过去，
在它试图再次站起时，用石头狠狠砸向它的头颅。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它彻底不动了。
我瘫软在地，浑身是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狼的。肩膀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剧痛一阵阵袭来。但我还活着。我看着这头庞大的妖兽尸体，那个吞噬生肉的念头再次浮现，
而且更加强烈。这一次，不仅仅是出于对能量的渴望，
更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你想吃我，现在，是我吃你。我爬到狼尸旁边，忍着恶心，
将手按在它尚且温热的伤口上。我回忆着那种吸引、捕捉能量的感觉，但这一次，
我更加主动，更加贪婪。我不再是干涸的土地等待雨水，而是变成了一个漩涡，强行抽取！
比吞噬野兔时强烈十倍、百倍的狂暴能量涌入我的身体！伴随着能量的，
还有这头利爪狼残存的凶戾意志，一种撕碎一切的疯狂欲望，冲击着我的脑海。“轰！
”我的意识几乎被冲散，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狼的嘶吼和无数混乱的杂音。
经脉像是被强行塞入了烧红的烙铁，痛不欲生。“啊——！”我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
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泥土里。胸口的青铜指环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像一根细针，
刺入我混乱的识海，让我保持了一丝清明。压制它！炼化它！我凭借着一股狠劲，
不仅是对外物的狠，更是对自身的狠！
我用意志力强行引导着那股狂暴的能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用近乎自残的方式，
将它们一点点碾碎，磨合成我能掌控的气流。那些外来的意志碎片，
被我更强大的求生执念和恨意彻底镇压、湮灭。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
当我终于缓过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我浑身被冷汗和血污浸透，
虚弱得连手指都难以动弹。但是，我感觉到丹田内，那股气流壮大了一圈，
虽然依旧驳杂不纯，却更加凝实，带着一股妖兽特有的凶悍气息。而我肩膀上的伤口，
在那股能量流过时，似乎愈合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丝。我活下来了。并且，找到了一条路。
一条充满痛苦、危险，却真实可行的路。我看着地上狼藉的妖兽尸体，
又摸了摸脸上那道之前留下的、依旧狰狞的疤痕。这道疤，和我此刻的经历，
仿佛在共同塑造着一张无形的、冷漠而凶厉的面具。我撕下一条狼肉，塞进嘴里，
机械地咀嚼着。味道腥臊，难以下咽。但我面无表情地吞了下去。在这里，没有文明，
没有道德，只有最原始的吞噬与被吞噬。而我，选择成为前者。
山林将时间的刻度变成了伤疤的数量和饥饿的次数。脸上的伤口终于愈合，
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疤痕，像一道永恒的烙印。我偶尔在溪水倒影中瞥见，眼神会微微停顿。
那张脸，稚气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硬。我不在意美丑，
只在意这道疤痕是否会影响我转头观察的视线——没有，很好。哥哥离去的痛，
并未随时间消散，而是沉澱了下來，变成了一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嵌在心底。
它不是时刻嚎叫的悲伤，而是一种无声的背景音，弥漫在每一次呼吸里。驱动我的，
不再是单纯的“找到哥哥”的愿望，那愿望太遥远，像星辰。驱动我的，
是一种更直接、更冷酷的东西：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因为已经一无所有。而要想守住，
就必须拥有绝对的力量。这份力量，只能从这片吃人的山林里，用命去搏。
吞噬利爪狼血肉的经历，
让我确认了一条路——一条被正统修仙者视为邪魔外道、绝不可能成功的路。但我没有选择。
每一次吞噬妖兽精血，都是生死考验。那狂暴的能量涌入，如同洪水冲入狭窄的河道，
每一次都几乎将我的经脉撑裂。伴随而来的，还有妖兽残存的暴戾意志，试图侵蚀我的神智。
我没有沉溺于痛苦，也没有享受扭曲的***。我以绝对的冷静，
近乎残忍地分析着每一次能量冲击的规律，记录下不同妖兽本源带来的不同反应。
我将自己的身体视为一个粗糙的熔炉，一次次试验，一次次调整“吞噬”和“炼化”的方式。
痛苦是必然的代价，但我关注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有一次，
我误食了一株蕴含剧毒但同时也蕴含精纯灵力的幽影草。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视野模糊，
皮肤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我没有惊慌，也没有自暴自弃地放任。我强撑着盘膝坐下，
集中全部意志，引导体内那驳杂的能量去冲击、去包裹、去分解那股毒素。过程极其凶险，
几次濒临崩溃，但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要么炼化它，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最终，我赢了。毒素被强行炼化，灵力被吸收，我的气息壮大了一截，
但对经脉也造成了不可逆的细微损伤。我看着手臂上因毒素留下的暗色纹路，
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这只是一次实验的数据，代价可以接受。我对自己身体的“损耗”，
冷静得像在评估一件工具。我练习操控能量，一次次挑战极限，直到精神力耗尽，头痛欲裂。
我设置陷阱狩猎更危险的妖兽，哪怕失败可能意味着死亡。这种“狠”，
不是源于对痛苦的迷恋，而是源于一种极致的务实和对目标的绝对专注。
情感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只剩下计算、判断、执行。脸上的疤痕，
在山林湿气和各种能量残余的浸染下，颜色变得深暗，看起来更加狰狞。它不再仅仅是伤疤，
更像是一个标志，象征着我与过去那个软弱无助的小女孩的彻底割裂。
我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触摸它，触感冰冷粗糙。它提醒着我经历过的每一次生死危机，
也像一面盾牌，将内心可能残存的软弱隔绝在外。胸口的青铜指环，贴着我心跳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