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我点了份烧烤。
就当我咬开一串烤得焦香流油的五花肉时,咯嘣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吐出来一看,那是一颗牙。一颗带着完整牙根,甚至牙冠上还有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补过的黑色蛀洞的,人牙。
这套动作我重复了三遍。
第一遍,我把那颗沾着辣子和肉沫的牙吐在油腻的餐盒盖上。灯光下,它像一截小小的、惨白的骨头。我看着它,大脑死机了三秒。谁家烧烤店这么缺德?拿骨头当肉卖?
不对。我凑近了点。那形状,那大小,那弧度……是颗后槽牙。而且牙冠上那个黑点,是补牙用的银汞合金。
我的胃抽了一下。这不是猪牙,也不是羊牙。
我,陈实,当了八年牙医,每天跟各种各樣的牙打交道,我不可能认错。这是颗人牙。
我立马抄起手机,准备打消费者热线投诉,再打110报警。这他妈的是刑事案件!
就在我解锁屏幕的瞬间,一个念头跟闪电一样劈进我脑子里。
我上个礼拜,因为牙周病,刚掉了一颗牙。也是右边下面,倒数第二颗后槽牙。当时我还可惜,说这颗牙补得挺好,就是根不行了。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头转向桌上的小镜子。那是我前妻林漫搬走时留下的,她说我一个大男人,也该注意点形象。
我张开嘴,用手指扒开脸颊。右边下面,牙龈上那个空了快一个礼的的窟窿,还在……
不。
不在了。
那个窟窿,被一颗崭新的、洁白的牙,填得满满当当。
我疯了吗?我出现幻觉了?
我伸出食指,指甲盖狠狠地掐了一下那颗新牙的牙龈。疼!是那种尖锐的、真实的、肉体被侵犯的疼!
我再用舌头舔。那颗牙的轮廓,那种刚刚萌出、边缘还有点锋利的触感,真得不能再真。
掉了的牙,自己长回来了?三十五岁,二次发育?我一个学了七年医的人,自己都想抽自己。
我的目光,又回到餐盒盖上那颗牙。
那个位置,那个蛀洞。
我拿起它,冲进卫生间,用清水把它冲干净。然后,我打开我的专业牙科工具箱,拿出牙模,就是上周我掉牙后,给自己取的那副。
我把手里的这颗牙,小心翼翼地,放进牙模那个空着的槽位里。
不大。不小。不松。不紧。
完美贴合。
咯噔。
就像一把钥匙,***了最匹配的那把锁。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跟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一样。一个诡异的、荒谬的、但逻辑上却完全闭环的结论,在我脑子里成型了。
我,陈实,半夜点了一份烧烤。
吃着吃着,我把自己上周掉的那颗牙,给吃了出来。
然后,我掉了的那颗牙,又在我嘴里,长了回来。
我拿起手机,翻出那家烧烤店的订单信息。
店名:没有店名,就是一个空白的头像。
地址:没有地址。
电话:虚拟号码。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给我送餐的骑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戴着头盔,一句话没说,把东西递给我,就消失在了楼道的黑暗里。
我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到我的后脑勺。
我冲回客厅,抓起剩下的半盒烧烤,想全扔进垃圾桶。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如果……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鬼使神差地,又拿起一串烤鸡翅。我盯着它,像是在看一条毒蛇。鸡翅上刷满了酱料,撒着孜然和芝麻,闻起来香得要命。
我犹豫了足足一分钟。
最后,我还是把它塞进了嘴里。
我把那串鸡翅嚼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口,我都像是在用CT扫描,用舌头、用牙齿,去分析它的成分。鸡肉的纤维,鸡皮的油脂,还有骨头。
是鸡骨头。正常的,煮熟后能轻易咬碎的,鸡骨头。
我吃完了整串,又吃了一串烤韭菜,一串金针菇。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再吃出什么奇怪的零件。嘴里那颗新长出来的牙,也安安静靜地待着,没有变成异形,也没有咬我的舌头。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许,真的只是个巧合。
世界上牙那么多,总有两颗长得像的。可能就是某个倒霉蛋的牙,不小心掉进了烧烤炉里。至于我自己的牙长回来……可能是前几天熬夜太多,压力太大,出现的一种神经性幻觉?对,一定是这样。
我是一个医生,一个无神论者,一个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科学解释的理性的人。
我把剩下的烧烤扔进垃圾桶,把那颗牙用证物袋装好,锁进抽屉,然后去洗了个澡,强迫自己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闹钟吵醒的。
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在地上切出一道亮痕。
我睁开眼,感觉身上有点痒。特别是左手手背。
我抬起手,挠了挠。挠着挠着,我停住了。
我盯着我的手背,眼睛一眨不眨。
我的左手手背上,一直有一道疤。大概五厘米长,颜色是那种陈旧的、有点发亮的白色。是我八岁那年,跟邻居家小孩打架,被他用碎啤酒瓶划的。这道疤,跟了我二十七年。
但是现在,它不见了。
手背上的皮肤,光滑,平整,肤色均匀。就好像,那场架从来没发生过。那个下午,那个哭着给我包扎的妈妈,那股混着血和泥土的味道,都像被人用橡皮,从我的人生里,擦掉了一块。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我的脸还是我的脸,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眼角那几条因为离婚后长期失眠而长出来的细纹,变淡了。下巴上那个因为刮胡子不小心留下的痣,颜色也浅了。
我不是在变好。
我是在……被修复。
被什么东西,按照一个“出厂设置”的标准,一点点地,修复。
恐惧,再一次抓住了我的心脏。这一次,比昨天晚上更猛烈。
那盒烧烤。
一定是那盒烧烤。
我昨天吃的,不只是肉,不只是调料。我还吃下去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我无法理解的,能改变我身体的东西。
我冲回客厅,疯了一样把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
油腻的餐盒,竹签,塑料袋……我把它们全倒在地上。
没了。什么都没有。
我瘫坐在地上,抱着头。
我到底该怎么办?报警?跟警察说,我吃了份外卖,然后我身上的疤没了?他们不把我当神经病送进安定医院才怪。
告诉朋友?同事?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了。我身体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秘密,但我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一整天,我都在诊所里心神不宁。
给病人看牙的时候,我好几次都走了神。我看着他们嘴里那些蛀掉的、残缺的牙,脑子里想的却是,如果他们也吃了那份烧烤,会怎么样?
是不是所有的牙,都会变得洁白、整齐,完美得像一副假牙?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晚上,我提前关了诊所的门。
我没有回家。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
我一遍遍地刷着手机里的外卖APP,想找到那家店。但它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理智告诉我,离那个东西远点。它很危险。
但我的身体,或者说,我心底最深处的某种本能,却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想再找到它。
因为,除了恐惧,我心里还滋生出了另一种情绪。
一种病态的、贪婪的……好奇。
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我想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它能修复一颗牙,一道疤。那它能不能修复更严重的东西?比如,断掉的骨头?坏死的器官?
比如……绝症?
我的车,不知不觉地,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里是老城区和新城区的交界,一边是破旧的筒子楼,一边是闪着霓虹灯的写字楼。过了晚上十点,这里就没什么人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我只是坐着,看着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
就在午夜的钟声,从远处教堂传来的那一刻。
我的眼睛,猛地定住了。
就在那个十字路口的拐角,那个我白天路过时还空空如也的地方,一盏昏黄的、挂着“烧烤”二字的小灯,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