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灯很亮。光线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表情是一种混合物。我坐在沙发正中。
一个嫌疑人的位置。父亲坐在我的左边,手里的茶杯冒着热气。他开口,声音很沉。“小沁,
你弟弟的情况,医生说不能再拖了。”母亲坐在我的右边,眼睛是红的。她没看我,
看着对面的墙壁。“换肾是唯一的办法。家里所有人都验过了,只有你,最匹配。
”弟弟林浩,躺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盖着毯子。他脸色发黄,看起来没有力气。
他对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熟悉。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是这样对我笑。
二叔,三姑,大姨,表哥……他们把剩下的空间都填满了。像一堵墙。“姐弟之间,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二叔说,他是个胖子,说话的时候肚子会抖。“就是,你一个女孩子,
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少个肾,不影响生孩子。”三姑靠在椅背上,修着她的指甲。“小沁,
你得懂事。这是救你弟弟的命。”大姨的语气,像老师在训话。他们一人一句。
话语在空气里交织,变成一张网。我感觉那张网在慢慢收紧。我没有说话。
我看着父亲手里的茶杯,热气正在一点点消失。母亲终于把目光从墙上移开,落在我身上。
她的眼睛里没有温度。“我生你养你,给了你一条命。现在你弟弟需要,你还我一个肾,
这不应该吗?”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间里所有人的话匣子。“养你这么大,
该你报恩了。”“你不给,你就是想让你弟死!”“没良心的东西。”“你今天必须答应。
”林浩从沙发上坐起来,毯子滑了下去。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水光。
“姐,我不想死。”他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低头,看着他的手。然后,我抬起头,
目光越过他,看着客厅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他们的嘴,都在动。声音很大。
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的耳朵里,是一种嗡嗡的声音。我站起来。所有声音都停了。
他们看着我。我一句话都没说。我转身,走进我的房间,关上了门。我听见母亲在外面拍门,
她的声音很高。我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2. **房间外面,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叹息混在一起。门的另一边,
是一个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的世界。门的这一边,是电脑屏幕发出的一片光。我没有哭。
我的手放在键盘上,手指没有抖。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几个字:“器官捐献,法律。
”一条条法律条文跳出来。我逐字逐句地看。《人-体器官移植条例》,
第三条:人-体器官捐献应当遵循自愿、无偿的原则。
捐献其人-体器官的权利;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强迫、欺骗或者利诱他人捐献人-体器官。
自愿。权利。不得强迫。这些词语,像一个个冰冷的符号。它们很有力量,
但在我家的客厅里,它们没有声音。我关掉网页。我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
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医生说,
我的身体很健康。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肾。它们都在我的身体里,安静地工作着。
它们是我的。可是,他们说,不是。我在黑暗里趴了很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我才重新坐直,看着电脑屏幕。屏幕已经暗了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我重新移动鼠标,点亮屏幕。这一次,我删除搜索栏里的字,输入了新的内容。“如何,
成为法医。”屏幕上,出现了“国-家司法考试”、“法医学专业”、“资格认证”这些词。
我打开了一个报名网站。网站的页面很简单,蓝色和白色。我看到了报名条件,
看到了考试科目。
人体解剖学、病理学、法医物证学、法医毒理学、司法精神病学、刑-事诉讼法……这些词,
像一把把形状各异的手术刀。它们很陌生,但它们有一种冰冷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找到了报名入口。填写姓名,林沁。身份证号。上传照片。照片是我前年拍的证件照,
照片里的我,还在笑。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按下了确认键。支付页面弹了出来。
我用手机扫码,输入密码。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来。很清脆。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子上。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没有去看书,
也没有去想明天要怎么面对他们。我只是看着天花板。我知道,从按下那个支付按钮开始,
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想从我身上拿走一部分,用亲情当借口。而我,选择用规则,
保护我自己。他们要我的肾。我要他们的……畏惧。**3. **第二天早上,
我走出房间。客厅里没人。餐桌上放着早餐,小米粥,还温着。母亲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
她的背影,像一座石雕。我走过去,盛了一碗粥。我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喝。母亲走过来,
在我对面坐下。她不看我,只看着我手里的碗。“想通了?”我没抬头。“嗯。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这就对了。小浩是你亲弟弟。”我把最后一口粥喝完,
放下碗。“我需要时间准备。”“准备什么?医院那边都安排好了,今天就去配型。
”她的语气又开始急。“准备身体。”我说,“医生说,捐献者需要最好的身体状态。
我要开始锻炼,调整饮食。给我三个月。”她怀疑地看着我。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我的眼神很平静。我让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一个女儿的“顺从”。她最终点了头。
“好。三个月。不能再多了。”我的双面人生开始了。白天,
我是一个准备为弟弟捐肾的“好姐姐”。我每天跑步,去健身房。我不再吃外卖,自己做饭,
每一餐都有蔬菜和蛋白质。母亲很满意。她会炖各种补汤给我喝,看着我喝下去,
脸上带着笑容。父亲会给我钱,说:“想买什么就买点,别亏待自己。
”林浩会经常给我发信息,说“姐,谢谢你”,后面跟着很多可爱的表情包。
亲戚们也知道了。他们夸我“懂事”、“善良”、“有担当”。他们看我的眼神,
像在看一个即将走上祭坛的圣女。晚上,他们都睡了。我锁上房门,打开书桌的台灯。
灯光下,是另一番景象。《系统解剖学》里,是人体的肌肉,骨骼,神经和血管。
《法医学概论》里,是死亡的分类,损伤的鉴定。《刑-事诉-讼法》里,是证据,程序,
和权利。那些知识,没有温度。它们只是事实。人体由什么构成。人会因为什么而死亡。
如何通过留下的痕迹,去还原一个事实。我买了一个人体骨骼模型,放在衣柜里。
我每天对着它,记忆每一块骨头的名字。我还买了很多动物的内脏,猪心,牛肝,羊肾。
我在厨房里,趁没人的时候,用我偷偷买的手术刀和镊子,练习切割和缝合。
母亲有一次进来,看到我正在分解一个羊肾。她问:“你在干什么?
”“了解一下我以后要失去的东西。”我头也不抬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走出去,
关上了门。我把切开的羊肾,按照血管和***管的走向,重新摆放好。它的结构很精密,
很复杂。是一个生命的过滤器。很快,我身体里的一个,就要被移植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我看着那些被我分解的组织。我感觉不到恐惧,也感觉不到愤怒。
我只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平静。他们以为我在为捐献做准备。他们不知道,
我是在为一场解剖做准备。解剖对象,是这个家。**4. **解剖室里的气味,
第一次闻到的时候,会让人想吐。福尔马林和***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
粘在喉咙里。我的同学,第一次上解剖课,吐了一半。我没有吐。我戴上口罩和手套,
站到解剖台前。台上盖着白布。导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刘。他很瘦,戴着眼镜,
看人的眼神很锐利。“害怕的,现在可以出去。”刘教授说。没人动。他掀开白布。
那是一具老年男性的尸体。皮肤是灰白色的,上面有尸斑。他的脸很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刘教授拿起一把手术刀。“法医的第一课,不是尊重生命,是尊重事实。尸体,
是唯一不会说谎的证人。你们要学会的,就是听懂它的语言。”他把手术刀递给我。“你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我的手伸出去,接过了刀。刀柄是金属的,
很凉。很稳。“胸部,Y字切口。”刘教授说。我点头。我找到胸骨上窝,
和左右两侧的乳突。我脑子里,是教科书上的那张图。我下刀。刀刃划开皮肤,不是很费力。
皮下是黄色的脂肪组织,然后是红色的肌肉。没有血流出来。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我的呼吸也很平稳。我好像天生就该干这个。我切开了胸腔。肋骨被剪断,
暴露出了里面的器官。心脏,肺,肝脏。它们挤在一起,安静地待在那里。
它们曾经维持着一个生命的运转。现在,它们只是组织和器官。是标本。“很好。
”刘教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继续。分离主动脉。”一下午,我都在解剖台上。
我把每一个器官都拿出来,称重,测量,切开,观察。我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杂念。
没有我妈的眼泪,没有我爸的叹息,没有林浩那张苍白的脸。只有事实。这个死者,
死于急性心肌梗死。在他的冠状动脉里,我找到了堵塞的血栓。这是事实。无法辩驳。
课程结束,我脱下手套,走出解剖室。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我的同学在旁边干呕。我走到水池边,一遍一遍地洗手。肥皂的泡沫,带着那股特殊的气味,
从我指缝间流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母亲又给我炖了汤。乌鸡汤,里面有红枣和枸杞。
“快喝,补身体。”她说。我端起碗,看着汤里漂着的油花。
我突然想起了今天看到的、堵塞在冠状动脉里的、黄色的粥样硬化斑块。
我一口气把汤喝完了。“妈,”我说,“我今天去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怎么样?
”她立刻紧张起来。“医生说,我有点脂肪肝。需要控制饮食。”我平静地说,
“以后别给我炖这么油的汤了。为了保证肾的质量。”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好。
妈以后给你做清淡的。”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我学会了分离组织。我也学会了,
分离情感。**5.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两个月。林浩的病情,像一个沙漏,
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他开始需要频繁地去医院做透析。每一次回来,他都更瘦,更虚弱。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压抑。他们收走了我的银行卡。父亲说:“你马上要手术了,
花钱的地方多,爸先替你管着。”他们开始干涉我的社交。
三姑会“偶然”地出现在我公司楼下,看我是不是准时下班回家。
大姨会打电话给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旁敲侧击地问我最近在忙什么。这个家,
变成了一个牢笼。而我,是那个被圈养的、等待献祭的牲口。他们越是这样,
我心里的那团火,烧得越旺。那不是愤怒的火,是冷静的、像煤气灶一样的、蓝色的火焰。
我把所有的教科书都包上了书皮,伪装成小说和杂志。我把骨骼模型拆开,藏在床底下。
我学习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深夜。每天凌晨三点,我才睡下。早上六点,我准时起床,
去跑步。我必须保持一个“健康”、“听话”的形象。有一天,林浩透析回来,情绪很差。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饭。母亲在门外哭。父亲在客厅里抽烟,一根接一根。
整个屋子都是烟味。“都怪你!”母亲突然冲到我面前,推了我一把。“你要是早点同意,
小浩就不用受这个罪!你安的什么心?你就这么想看他死吗?”她的指甲,
掐进了我的胳T恤里。我没有反抗。我只是看着她,说:“妈,配型和移植手术都需要时间。
不是我今天同意,明天就能做的。你对我发火,没有用。”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报告。这种平静,好像更激怒了她。她扬起手,想打我。
父亲抓住了她的手。“行了!别闹了!”他吼了一声,然后看着我,眼神里是疲惫和失望。
“小沁,你弟弟快撑不住了。三个月,是你自己说的。现在还有半个月。”“我知道。
”我点头,“时间一到,我会去的。”我挣开母亲的手,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关上门,
背靠在门板上。我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我走到书桌前,
翻开《法医损伤学》。书里有一章,讲的是“约束伤”。是人-体在被强行约束时,
会在手腕、脚踝等部位留下的痕C迹。我看着书上的图片,
又摸了摸自己刚才被母亲掐过的胳膊。那里的皮肤,有点疼。我拿尺子量了一下,
又拍了张照片,存进电脑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叫“证据”。
**6. **刘教授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很小,堆满了书和文件。
空气里有一股旧纸张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坐下。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我。他的目光,像X光,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是透明的。
“你的实践报告,我看了。”他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很出色。不,应该说,
冷静得不像个初学者。”我没说话。“每一次解剖,你的手都没抖过。下的每一刀,
都精准得像教科书。你对尸体,没有恐惧,没有同情,只有绝对的客观。”他停顿了一下,
“这不正常。”我还是没说话。我看着他桌上的一个头骨模型。“学法医的人,分两种。
”他继续说,“一种,是为死者寻找真相,带着一股执念。另一种,是把自己也当成了死者,
或者说,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不成为下一具尸体。”他看着我,“你是哪一种?
”我的目光,从头骨模型上,移到了他的脸上。我第一次,在这个只谈事实的男人眼里,
看到了一丝类似“关心”的东西。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所有在家人面前的伪装,所有在解剖台上的冷静,在这一刻,好像都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我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刘教授没有追问。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放到我面前。那本书很厚,黑色的封皮。
上面有几个烫金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汇编》。“法医,是为法-律服务的。
”他说,“刀,只能解剖尸体。但这个,”他敲了敲那本书的封面,“能解剖人性。
你很有天分,林沁。但光有刀是不够的。你得有盾。”我看着那本书。“拿回去看吧。
”他说,“考试,不光考刀法,也考这个。”我抱起那本书,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刘教授。”走出办公室,我抱着那本厚重的《法-律汇编》,走在校园里。
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天晚上,
我没有看解剖学的书。我翻开了那本《法-律汇编》。民法,刑法,行政法……一条条,
一款款。那些冰冷的文字,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座堡垒。一座可以保护我的堡垒。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