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三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迟些。惊蛰过了十日,长安城里的柳枝才刚抽出半寸嫩黄,宫墙根下的玉兰花却已开得热闹,一簇簇白得像堆雪,风一吹就簌簌落进御花园的池子里,漾开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今日的太极宫偏殿格外热闹。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绕着殿顶的藻井慢慢飘,混着案上蜜渍青梅、水晶肘子的香气,缠得人鼻尖发痒。殿外的玉磬声刚歇,内侍监总管李德全就尖着嗓子唱喏:“陛下驾临——”
满殿的皇子、大臣齐刷刷起身,锦袍扫过青砖的声音整齐划一。赵宸翊站在皇子队列的末尾,指尖悄悄捏了捏藏在袖筒里的竹制水车模型——竹片边缘被砂纸磨得光滑,却还是让他指腹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感,像极了三天前那个深夜,实验室里电流穿过指尖的灼麻。
那记忆突然撞进脑海,让他呼吸微顿。
三天前,他还是赵宇,大雍现代农业科学院的水利工程师,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关中水文模拟图加班。白大褂袖口沾着墨渍,桌上的速溶咖啡凉透了,旁边摊开的《古代农具改良考》里,夹着他手绘的龙骨水车修改草图——为了研究如何用现代力学优化古代农具,他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突然,桌上的示波器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电流顺着导线窜到他按在鼠标上的手,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光,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的就不是实验室的消毒水味,而是清冽的檀香。
雕花梨木床上铺着月白绫罗被,床边站着个穿青布襦裙的丫鬟,见他醒了,忙屈膝行礼:“六殿下,您可算醒了!太医说您前日去城外看农户抽水,淋了雨染了风寒,得好好静养呢。”
“六殿下?”赵宇懵了,挣扎着坐起身,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十***岁的年纪,剑眉星目,下颌线利落,只是脸色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身上穿的丝绸寝衣绣着暗纹,绝不是他的白大褂。无数记忆碎片紧跟着涌进来:永宣三年,大雍王朝,六皇子赵宸翊,生母林昭仪早逝,无外戚依靠,因不喜宫廷争斗,常微服去民间看农桑……
他这是穿越了,成了大雍的六皇子赵宸翊。
最初的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研究古代农具多年,做梦都想看看真实的龙骨水车如何运作,可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亲临现场”。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原主的记忆——上月原主去关中,见渭水岸边的农户抱着干裂的土地哭,老式水车抽不上水,地里的麦苗全蔫了,地方官却还在催缴青苗税。那些画面太鲜活,像他前世在扶贫调研时见过的贫困山村,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既然成了赵宸翊,就不能让这些百姓再受旱情的苦。
他借着“养病”的由头,让丫鬟青竹找来原主画的水车图样。原主的想法很粗糙,只想着把车槽加宽,却没考虑轮轴的摩擦阻力。赵宇凭着现代力学知识,在图样上改了又改——加个定滑轮减少拉力,把轮叶改成弧形增加提水量,再把车槽内壁打磨光滑降低阻力。改好后,他让府里的木匠按比例做了个缩微模型,就是此刻他袖筒里的这一个。
“都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从殿首传来,把赵宸翊的思绪拉回春宴现场。他垂着眼,跟着众人直起身,指尖还捏着那架水车模型,心里的紧张淡了些——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大人物”面前汇报方案,前世在农业部做项目汇报时,比这阵仗还大。只是此刻他面对的是皇帝,说的是关乎百姓生计的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今日设宴,一来赏春,二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皇帝端着茶杯,目光扫过殿内,“近来各州府奏报,关中、河南农桑不兴,有的地方还闹了***,你们说说,该怎么解?”
话音刚落,二皇子赵宸渊就迈着方步出列,锦袍下摆扫过地面,像极了赵宇前世见过的官僚,摆着架子却没真本事。“父皇,儿臣以为,农桑不兴的根子在‘礼’!”赵宸渊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农户不知敬畏,懒于耕作,才误了农时。当在各州府设‘农官’督促,再立‘孝农碑’表彰勤耕者,以礼教民,方能固本!”
户部尚书王显之立刻附和:“二皇子所言极是!臣以为,还该增拨银两建‘农神庙’,让农户日日祭拜,祈求风调雨顺!”
赵宸翊的指尖攥紧了水车模型。增拨银两?原主的记忆里,去年关中赈灾银一半被王显之的人扣了,现在还要建没用的农神庙——农户连饭都吃不上,拜神能长出粮食吗?他抬眼看向皇帝,见皇帝眉头微蹙,显然也不赞同,心里稍稍有了底。
“五弟,你怎么看?”皇帝跳过二皇子,看向五皇子赵宸裕。
赵宸裕长得圆滚滚的,刚打了个饱嗝,晃着肚子说:“父皇,儿臣觉得是缺物!农户没有好农具、好种子,怎么多打粮?从内帑拨十万两,送些犁耙稻种,再让御膳房的厨子教他们做些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种地嘛!”
殿内响起低笑。赵宸翊心里清楚,赵宸裕是想借机从皇帝私库里要银子——原主的记忆里,他前几日刚要了五万两修王府。皇帝的脸色沉了沉,目光最终落在了队列末尾的赵宸翊身上:“老六,你素来爱去民间,你说说。”
赵宸翊深吸一口气,捧着水车模型走出队列。他没学二皇子的架子,也没学五皇子的散漫,只是稳步站在殿中,躬身行礼:“儿臣以为,农桑不兴,不在‘礼’,也不在‘物’,而在‘知’与‘行’。”
“哦?”皇帝坐直了些,“什么是‘知’,什么是‘行’?”
赵宸翊直起身,把水车模型递到内侍手里:“父皇,这是儿臣按关中农户的水车改的。‘知’,是农户不知如何改良农具、应对旱涝;‘行’,是有好法子推不开,好政策落不到实处。”
他顿了顿,想起原主记忆里的画面,语气不自觉加重:“上月儿臣去关中,见农户用老式水车,一天只能浇半亩地,河水浅了就抽不上水。儿臣改了轮轴和车槽,现在这水车一天能浇两亩地,就算天旱也能用。还有稻种,关中用的老稻种一亩收两石,儿臣从江南找的新种能收三石五斗——这就是‘不知’的害处。”
“至于‘行’,”他看向王显之,目光坦然,“儿臣在华州见农户报了灾,赈灾粮却被扣在船上,地方官说要‘核验灾情’,核验了半个月,农户都快饿死了。儿臣这里有那官员的核验文书,上面有他的印信,王大人若是不信,儿臣可以呈给父皇看。”
王显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拍案而起:“六皇子!你这是污蔑户部!华州的粮是臣亲自督办的,怎么会被扣?你不过是去民间晃了几圈,就敢信口雌黄!”
“王大人,”赵宸翊没退,语气平静却有力,“儿臣说的是事实。那日儿臣就在粮船边,还帮农户跟官差理论过。若是文书有假,儿臣愿意领‘欺君之罪’。”
王显之噎住了,手指气得发抖。二皇子见他落了下风,立刻开口:“老六!你一个皇子,整天跟农户混在一起,改什么水车,成何体统?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大雍皇子没人管教,只能做匠人活!”
“二哥这话,儿臣不敢苟同。”赵宸翊转头看他,“匠人活怎么了?没有匠人做农具,农户怎么种地?没有农户种粮,朝堂上的人怎么吃饭?儿臣去民间看,比在宫里空谈礼教有用得多。”
“你——”二皇子气得伸手要推他,却被皇帝一声“住手”喝住。皇帝的目光落在水车模型上,指尖拨了拨轮轴,“咯吱”的转动声很清晰。“老六,这水车真能让农户多浇地?”
“儿臣担保。”赵宸翊语气坚定,“儿臣在城外试了十日,效率确实翻了倍。若是在关中推广,今年夏天就算再旱,庄稼也能保住大半。”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意:“好一个‘知’与‘行’!朕命你牵头,在工部设‘农器改良署’,专门改良农具、推广新种。所需银两从户部拨,王显之,你全力配合!”
王显之不甘心,却只能躬身应下。二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眼底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他们原本想借春宴讨好皇帝,没想到反倒让赵宸翊出了风头。
“儿臣还有个请求。”赵宸翊趁热打铁,“关中农时不等人,儿臣想亲自去指导农户改水车、种新种,免得误了春耕。”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准了。给你五百护卫,工部派十个匠人随行,务必把事办好。”
春宴后半段,气氛明显冷了。二皇子闷头喝酒,眼神时不时往赵宸翊这边瞟,像极了赵宇前世见过的、因项目被抢而记恨同事的人;五皇子拉着几个大臣低声嘀咕,嘴角挂着阴笑。赵宸翊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清楚,这趟关中之行绝不会太平——原主的记忆里,二皇子的生母贵妃最护短,王显之更是睚眦必报,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顺利推广水车。
宴席散后,赵宸翊刚走出偏殿,就被小太监引去了长乐宫。太后坐在软榻上转着佛珠,开门见山:“哀家知道你想为百姓做事,可你生母早逝,在宫里没靠山,太较真容易吃亏。明日去跟你二哥赔个不是,把农器改良署的差事让出去,安安稳稳做你的皇子不好吗?”
赵宸翊心里一沉。他想起前世在扶贫时,也有人劝他“别太死心眼,差不多就行”,可他偏不——眼看着百姓受苦,怎么能“差不多”?“太后,儿臣不能让。”他站起身躬身,“这差事不是为了儿臣,是为了关中的百姓。若是让了,今年夏天他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儿臣不怕麻烦,只要能救百姓,吃亏也认。”
太后脸色沉了,却没再劝。赵宸翊走出长乐宫时,晚风带着玉兰花的香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他知道,太后这话,多半是贵妃的意思,接下来的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走到宫门口,二皇子的贴身侍卫追了上来,递过一个锦盒:“六皇子,我家殿下说您明日去关中,路途远,这东西能帮您防身。”
赵宸翊打开锦盒,里面是把镶嵌红宝石的匕首,刀刃寒光凛凛。侍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还说,希望您此去‘顺顺利利’,别让他和贵妃娘娘‘担心’。”
赵宸翊握着匕首,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前世在农村调研时,遇过拦路要好处的村霸,知道这种“好意”背后藏着什么——这是威胁,若是他在关中“不顺利”,就是二皇子和贵妃下的手。
回到皇子府时,天已经黑了。赵宸翊把匕首放在桌上,打开抽屉取出关中地图——这是他按原主记忆,结合自己查的水文资料重新绘制的,红笔圈出的都是受灾严重的区域。他手指落在华州,眉头皱紧:华州刺史是王显之的门生,上次赈灾粮被扣就是他的手笔,这次去华州,怕是第一个坎。
他不知道,此刻的长乐宫里,贵妃正对着宫女冷笑:“那赵宸翊不是想救百姓吗?你把这封信送到华州刺史手里,让他按信上的做——就说,六皇子要推广新水车,得让农户‘好好配合’。”
宫女接过信,躬身退了出去。贵妃看着窗外的月亮,眼底满是阴狠:一个没靠山的皇子,也敢跟她的儿子抢风头,这次定要让他在关中身败名裂!
而赵宸翊还在书房里写推广计划。烛火跳动,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他想起前世在实验室里画改良图的日子,想起那些等着丰收的农户,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不管是赵宇还是赵宸翊,他的初心从来没变过,就是让种地的人能有好收成。
只是他没看到,窗外的阴影里,有个黑影正盯着他的书房。那人手里握着短刀,像极了赵宇前世在新闻里见过的刺客,只等着夜深人静时,闯进去给他致命一击。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在华州的惠民药局里,有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正灯下熬药。她叫苏清欢,是个懂医术的民间女子,此刻还在给咳嗽的农户包汤药,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几天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水车事故”,和这位远道而来的六皇子扯上关系,卷入这场波谲云诡的争斗里。
烛火燃到了尽头,赵宸翊把写好的计划折好,放进怀里。窗外的天快亮了,他知道,明日启程去关中,等待他的不只是旱情,还有明枪暗箭。可他没有退路——就像前世在实验室里,哪怕遇到再多技术难题,他也没放弃过改良农具的想法,现在,他更不能放弃那些等着救命的百姓。
他吹灭烛火,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湿气,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色。他握紧了怀里的计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趟关中,必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