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座废弃土地庙里,沈砚之蜷在角落,斗篷裹得紧紧的,指尖还是冻得发麻。
她十七岁,身形单薄,眉眼清冷,眼下泛着青黑,像是许久没睡过一个整觉。
粗布衣上沾着泥雪,左袖撕开一道口子,底下是结了痂的擦伤。
她是边关小县丞的女儿,如今却成了通缉令上写着“勾结叛党、父罪同诛”的逃犯。
父亲死在狱中那天,只来得及把一枚刻着凤凰的玉佩塞进她手里,低声说:“去长安街第三家绣坊,找柳娘。”
话音未落,便咽了气。
当晚县衙就派人烧了宅子,她翻墙逃出,一路躲追兵、避盘查,靠着记忆里的官道图和夜间星位,硬是走到了京城。
可悬赏令己经贴满城门,巡卫提着火把挨街搜人,口令一声接一声,没人敢在夜里开门。
她不能停。
也不能死。
长安街第三家,是柳氏绣坊。
她记得父亲说过一次,语气很轻,像随口提起,可那年她才十岁,却莫名记到了现在。
为了避开主街巡卫,她沿着屋檐下的阴影走,踩着排水沟边缘,穿过七条窄巷。
风雪打在脸上,像细针扎着皮肤。
每百步就得停下喘口气,耳朵冻得失去知觉。
两个时辰后,终于看见那块挂着“柳氏绣坊”西字的木匾,在风雪中微微晃动。
灯还亮着。
她抬手,轻扣门环三下。
门开了一线,露出半张脸。
是个妇人,约莫五十上下,白发挽成一个素髻,眼神沉静,手里握着一根银针。
沈砚之立刻从怀里掏出玉佩,举到眼前,声音压得很低:“凤凰归处,清霜不灭。”
妇人没接玉佩,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未完工的刺绣,摊在桌上。
“这纹样,叫什么名字?”
她问,“几瓣?
几心?”
沈砚之低头看去。
绣面是一团云龙纹,但真正关键的是藏在云纹底下的暗纹——五片花瓣环绕三枚花心,线条极细,若不凑近几乎看不见。
“五瓣三心。”
她答,“皇家密纹,用于宗庙祭祀礼服,外臣不得私用。”
妇人依旧不动声色。
沈砚之又补充一句:“右下第三瓣缺了个角,是为了避先帝名讳。
这个改动,只有宫中老绣师才知道。”
妇人眼神终于动了动。
她收回银针,将门彻底拉开。
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
妇人自称柳如烟,是这家绣坊的主人。
她没多问沈砚之的过往,也没提玉佩来历,只让她换下湿衣,又命人送来一套干净粗布裙。
沈砚之刚换好衣服,外头忽然传来马蹄声。
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柳如烟脸色一沉,快步走到窗边掀帘一角看了看,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她被带到后堂一面墙前。
柳如烟按动机关,墙面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蜷坐的夹室。
西尺高,三尺宽,里面除了一小袋干粮和半壶水,再无他物。
“待在里面,别出声。”
门合上前,沈砚之听见外面脚步声走近,有人敲门,语气强硬:“奉巡防司令,查夜行之人,可有生人入坊?”
柳如烟的声音平静:“老规矩,收工闭门,无人进出。”
“真没有?”
“若有,我这绣坊还能开到今日?”
一阵沉默后,马蹄声渐渐远去。
过了片刻,夹室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一只手递进来一碗热姜汤,冒着白气。
端碗的是个老头,穿着灰布短褂,背有点驼,脸上皱纹很深,一句话没说,放下碗就走了。
沈砚之捧着碗,余光瞥见他袖口褪了一截布条,颜色发灰,边角绣着半朵莲花纹。
她认得那种样式——前朝医官袍的内衬标记。
但她没问。
也不敢问。
碗底最后一口姜汤喝完,她靠在墙边,把玉佩攥在掌心。
外面雪还在下。
她闭上眼,轻声说:“父亲,我到了。”
声音很小,像落在雪地上的尘。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停在铺前,来人是城南牢房的老狱卒,姓陈。
他在牢里干了三十年,从不惹事,也从不帮人,可三年前曾悄悄放走过一个染病的小吏,后来被人发现,罚跪祠堂一夜,从此走路有点跛。
他平日沉默寡言,但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绣坊送些草药,说是治风湿,其实坊里没人信。
这一夜,他破例在深夜出现,送来的是热姜汤,不是往常的草药包。
沈砚之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这人眼里有东西,不是怕事的那种沉默,而是藏着事的沉默。
柳如烟坐在灯下整理绣线,银针放在一边。
她白发挽髻,穿一件素青长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她看起来冷,说话也不多,可刚才那一句“清霜不灭”,让她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没说破。
也没追问。
只是吹熄了灯,留下一句:“明早五更起工,你若能醒,就来前堂。”
沈砚之在夹室里慢慢平复呼吸。
身体累得发僵,脑子却清醒。
她把今晚的事理了一遍:玉佩对上了暗语,暗纹答得准确,柳如烟虽未全信,但愿意留她一晚,己是转机。
可追兵不会只来一次。
今夜有人报官——老狱卒送姜汤时,眼神往门外瞟了一下,那是提醒。
她必须尽快弄明白,这家绣坊到底是什么地方,柳娘又是谁。
父亲临死前为什么要让她来找她?
那句“清霜不灭”,又是什么意思?
她摸了摸玉佩上的凤凰纹。
羽毛的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可辨,尾羽末端有个极小的缺口,像是刻意刻损的。
她以前没见过这玉佩。
可它一定不只是信物那么简单。
窗外风雪未歇。
绣坊的匾额在夜色中轻轻晃动,“柳氏”二字被灯笼映着,昏黄模糊。
屋内一片寂静。
只有夹室里,一声极轻的呼吸,缓缓起伏。
这一夜很长。
但她知道,只要天还会亮,她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