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语瘦小的身子,终于撑到了极限。
帮工的最后一天下午,烈日晒得人发晕。
他正咬着牙,试图将一块沉重的石料搬上肩头。
眼前猛地一黑,天地旋转,脚下发软,整个人就朝前栽去。
“不语!”
一声粗吼在身边炸响。
一条结实的胳膊猛地伸过来,死死架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是赵不屈。
他满头大汗,脸上混着泥灰,焦急地晃着秦不语:“咋了?
别吓我!”
秦不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靠在赵不屈身上,喘了好几下,眼前才重新聚起光。
“没……没事。”
他声音虚弱,想挣扎着站首,却差点又软下去。
“屁没事!”
赵不屈又急又气,不由分说,半扶半抱地将他拖到阴凉处,“你给我老实待着!”
工地的监工骂骂咧咧,但看秦不语那副样子,也知道逼不出活了,挥挥手让他们滚远点别碍事。
赵不屈搀着秦不语,慢慢挪到了村西头陈老夫子家的青砖小院外。
两人刚靠着院墙滑坐下来,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老夫子闻声走了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
看到墙根下两个泥猴似的少年,一个面无人色,一个满脸焦急,他叹了口气。
“进来吧。”
老夫子声音温和。
“喝口热水,缓一缓。”
书斋不大,却堆满了书。
竹简、纸册、线装书,从地面垒到房梁,空气里弥漫着墨和旧纸特有的味道。
这是秦不语从未见过的世界。
他之前帮工抄书时,就曾远远望着这片书海,心生向往。
此刻置身其中,只觉得眼花缭乱。
赵不屈则搓着满是泥垢的手,局促不安。
老夫子递过两碗温水。
秦不语双手接过,小口喝着。
温热的水流进喉咙,仿佛也滋润了干涸的心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些书架,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想读书?”
老夫子看着他,忽然问道。
秦不语猛地回过神,重重点头,动作太大,牵扯得一阵头晕。
“想!”
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老夫子捻着胡须,沉吟片刻:“以后晚上得空,可以来我这里。
帮我整理书卷,清扫书斋。
我教你读书……”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了秦不语一眼。
“或许……也能教你看看这世间的道理,与那《铁骨拳经》里的道理,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秦不语的心,猛地一跳。
夜色深沉,秦不语伺候母亲睡下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并没有立刻去书斋,而是拐向了村东头赵不屈家那间低矮的茅屋。
屋里亮着微弱的油灯光。
赵不屈的爷爷己经睡下,赵不屈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打磨一把旧柴刀。
看到秦不语,他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不语?
你咋来了?
身子好点没?”
“好多了。”
秦不语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不屈,我想练武。”
赵不屈眼睛一亮:“练!
早该练了!
就练你爹留下的那本《铁骨拳经》!
练好了,看张彪那小子还敢嚣张!”
秦不语看着他,眼神认真:“不是我一个人练。
我们一起练。”
“我?”
赵不屈愣住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行吗?
我脑子笨,就知道使傻力气。”
“练武首要的就是力气和毅力,你这两样都不缺。”
秦不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我爹留下的拳谱我这些天看了不少,上面说,武道一途,虽是万人争锋,但若有志同道合者相互砥砺,进境更能事半功倍。
而且……这世道,一个人,太难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赵不屈心上。
他想到了白天工地上的欺压,想到了张贵的嘴脸,想到了秦不语晕倒时自己的无助。
赵不屈猛地一拍大腿,虎目圆睁:“好!
一起练!
以后我护着你,看谁还敢欺负咱兄弟!”
秦不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本泛黄的《铁骨拳经》。
“趁现在有点空,我先跟你讲讲这拳谱里最开头说的东西。
我爹在上面写了不少批注,我理解得也浅,咱们一起琢磨。”
两人凑在微弱的月光下,秦不语指着拳谱扉页上几行潦草的字迹和简单的图示,压低声音解释道:“我爹批注说,武道修炼,据说分‘品级’。
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若能入门,便是‘不入流’或叫‘武徒’。
之上还有‘九品’到‘一品’的武者,据说一品之上,还有更厉害的‘先天’高手。”
赵不屈听得咂舌:“先天?
那得有多厉害?
能一拳打碎张贵家的大门不?”
秦不语摇摇头:“拳谱上没细说,我爹批注里也只提了一句,说先天武者能‘劲力外放’,隔空伤敌,玄妙得很。
不过那对我们太遥远了。
拳谱里主要讲的是如何打好基础,叫做‘练力筑基’。”
他翻到后面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简单的人形图案,标注着身体的部位。
“看这里,拳谱说,人体有力之源,首要在于筋骨和气血。
这《铁骨拳经》,顾名思义,就是要通过特定的动作和呼吸法门,打熬筋骨,壮大气血。
第一步,是学会正确的发力姿势,调动全身肌肉,而不是只用胳膊的蛮力。
第二步,是配合呼吸,让气息悠长,锻炼脏腑,这样才能持久。”
赵不屈听得半懂不懂,但“打熬筋骨”、“壮大气血”这八个字让他热血沸腾。
“这个好!
我就喜欢实在的!
怎么练?”
秦不语指着图谱上的一个站姿:“你看这个,叫‘铁骨桩’,是根基。
要求头顶天,脚抓地,含胸拔背,呼吸沉入丹田……嗯,丹田大概就在肚脐下面这个地方。”
“说是站久了,能稳固下盘,增强腿力和全身的协调性。”
赵不屈依言比划了一下,只觉得别扭无比,远不如他抢起柴刀劈砍来得爽快。
“这站着有啥用?
不如首接对打!”
秦不语耐心道:“拳谱批注里说了,‘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这站桩就是‘功’,是基础。
基础不打牢,招式再花哨也是无根之木。”
“我爹还特别批注了一句,‘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这站桩,就是内外兼修的起始。”
月光下,两个少年一个认真讲解,一个努力理解,尽管所知不过是武道沧海一粟,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从此,秦不语的生活里,多了一盏灯火,也多了一个共同前行的伙伴。
每天干完活,伺候母亲睡下后,他先和赵不屈在村外僻静处,借着月光或星光,磕磕绊绊地练习《铁骨拳经》里最基础的桩功和动作。
赵不屈力气大,但柔韧和协调性差,常常憋得脸红脖子粗;秦不语领悟快,但体力弱,站不了多久就两股战战。
两人互相纠正,互相鼓劲,虽然进展缓慢,却乐此不疲。
然后,秦不语便会独自前往陈老夫子的书斋。
油灯如豆。
他先是认真擦拭书架,整理散乱的竹简。
然后,便恭敬地坐在老夫子下首。
老夫子从最简单的《千字文》教起。
秦不语学得极快。
他记忆力好,肯下苦功,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形状刻进心里。
他不仅认字,更开始接触书中的世界。
帮老夫子抄录《百草谱》时,他知道了后山哪些不起眼的野草,可以止血、化瘀、退热。
他偷偷试过,确实有效。
翻阅那本残破的《山河志》时,他才知道溪边村之外,还有广袤的九州大地,有奔腾的大江,有巍峨的雪山,有繁华如星的城池。
他的世界,不再是眼前的一方破院,母亲的病榻,和张家的欺压。
一天深夜。
秦不语正在抄录一本古籍。
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专注的侧脸。
笔尖一顿。
他抄到了一段关于“灵药”的记载。
“碧血灵参,生于极寒绝壁,通体如血,有肉白骨、活死人之奇效……”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犹豫再三,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先生……这世上,真有能治百病的仙草吗?”
老夫子从书卷中抬起头。
他捻着胡须,昏黄的灯光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古籍所载,未必是虚。”
他看向秦不语,眼神慈和而睿智“只是,仙草有灵,非大机缘、大毅力者不可得。
往往生于绝险之地,伴有异兽守护。”
“不语…”老夫子语气深沉。
“人先自助,而后天助之。
你娘的病,或许契机不在远方仙草,而在你自身。
当你变得足够强大,足够坚韧,或许,转机自现。”
这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
瞬间驱散了秦不语心中积压的迷茫和绝望。
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方向,在他心中亮起。
变强!
不仅要练武强身,更要读书明理。
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抓住那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眼神变得无比清明。
书斋外的夜,依旧深沉。
但少年心中的火,己燃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