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冰冷的蓝光透过玻璃映照黑檀木桌面上,也映照在谢亦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指尖夹着一份薄薄的资料,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他过于平稳的指力捻出褶皱。
资料上是黎书。
干净,太干净了。
名校心理学博士,辅修艺术史,拥有数家顶级画廊的策展经验,参与过多个针对特殊人群的艺术疗愈项目,成果斐然。
履历完美的像一份精心设计的模板,赞誉之词堆砌却找不出一丝可供人窥探的缝隙,就连艺术展上那场尖锐的对话也被记录为“具有独特艺术见解的深度交流”。
谢亦放下资料,目光落在桌角一旁盛开的蓝鸢尾上。
深蓝近紫的花瓣在冷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神秘而优雅,却也带着一丝妖异的艳丽。
他想起黎书镜片后,那双温润又带着穿透力的眼睛,像极了这蓝鸢尾。
美丽却让人本能的感受到一丝不安。
“黎书……”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一丝清凉又苦涩的味道。
这个凭空出现又精准刺中他软肋的男人,真的只是一个艺术顾问?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他的助理,声音一如既往的专业刻板,“谢先生,关于星火公益艺术疗愈项目的顾问人选最终筛选结果出来了,资料己发送到您的邮箱。
另外, 对方特邀顾问黎书先生今天下午会提前过来熟悉场地,需要特别安排吗?”
星火项目?
谢亦微微蹙眉。
那是谢氏集团旗下一个边缘化的公益项目,旨在为特殊青少年提供艺术表达平台,他几乎从未过问,只作为一项必要的社会责任挂名。
黎书成了这个项目的顾问。
“知道了。”
谢亦冷淡的回应,挂断电话,他点开邮箱,果然看到一份简报,黎书的名字赫然列在顾问名单首位,后面附着他在艺术疗愈领域的显赫成绩。
一切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巧合?”
谢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不信巧合,尤其是在他刚刚对这个人产生兴趣,而这个人又恰好带着如此契合的履历出现在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
下午谢亦并未离开公司。
他坐在顶楼办公室的监控屏幕前切换着星火项目中心各个区域的画面。
那地方位于集团附属基金会大楼的一角,环境布置的温馨而富有艺术气息,与它所处的冰冷权力中心形成鲜明对比。
画面中,黎书出现了。
他的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金色眼镜,但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沉淀下来,少了几分艺术家的不羁,多了几分温和专业的学者气息。
项目中心的负责人热情的引着他介绍着各个功能区域。
黎书听的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态度谦逊而专业。
他甚至还蹲下身,笑容温和的与一个正在涂鸦的自闭症小女孩儿交谈了几句,耐心地引导着她。
谢亦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审视着黎书的一举一动。
无懈可击,那温和的笑容,那专注的眼神,那恰到好处的专业姿态和他资料上呈现的那个人完全重叠,但又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谢亦的手指无意识的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种混合着警惕、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讨厌失控,讨厌未知,但这个黎书就像一块投入他精密世界的磁石,不断搅动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更近的距离。
谢亦站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离开了顶楼办公室。
他穿过连接主楼与基金会大楼的空中廊桥,步履沉稳,目标明确。
星火项目中心占据了基金会大楼顶层阳光最充沛的区域。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松节油、丙烯颜料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谢亦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负责人诚惶诚恐的迎上来。
谢亦只是微微颔首,目光穿过人群,精准的锁定了那个正在一个开放式画架前驻足的身影。
黎书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正专注地看着画架上的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画布上是大片大片压抑的深灰和暗蓝。
扭曲的线条纠缠不清,只在画面一角,用极其细弱颤抖的笔触勾勒着一只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残破的纸鸢。
谢亦的脚步无声的停在黎书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幅画,也看着黎书专注的侧影。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黎书身上,给他涂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圣洁的悲悯。
负责人刚要开口介绍,谢亦抬手,一个无声的手势制止了他。
整个空间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画室里隐约传来的不成调的音乐声。
黎书终于感受到了身后那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看到谢亦的瞬间,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柔平和的笑语,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
“谢先生,”黎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又透着真诚的喜悦,“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他自然的伸出手,“黎书,我们昨天在‘浮世光影’见过,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看来我和谢先生很有缘分。”
他的手干净,修长,温暖。
谢亦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低于常人的微凉与黎书温热的手心相触。
短暂的交往,一触即分,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在接触点窜过。
“黎顾问,”谢亦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带着审视,“欢迎加入星火,看来你对这里的作品很感兴趣。”
他意有所指的偏向画架上那幅残破纸鸢的画。
黎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染上一丝真实的沉重。
“是的,尤其是这幅。”
他走近画,指尖虚虚拂过画布上那挣扎欲飞的纸鸢,动作轻柔地像怕惊扰了画中脆弱的灵魂。
“色彩和线条里藏着很深的恐惧和渴望,渴望挣脱,渴望被看见,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困住,只能无声的坠落。”
黎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般的痛楚。
谢亦的心弦仿佛被这低沉的话语不轻不重的拨动了一下。
恐惧,渴望,枷锁,坠落,每一个词都像是对他内心某个角落的精准描摹。
他看着黎书专注而带着悲悯的侧脸,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似乎也埋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沉重的过往。
“艺术有时是唯一的出口。”
谢亦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像是在回应黎书,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黎书闻言,倏然转过头去,目光首首的看向谢亦,那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卸下了温和的伪装,流露出一种锐利的洞察和理解,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不再是只是礼貌,而是带着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共鸣感。
“是啊,出口。”
黎书轻声重复,目光在谢亦脸上停留几秒,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他冰封之下涌动的暗流。
随即,那锐利感隐去,温和的笑容重新浮现,“谢先生也懂画?”
“略知一二。”
谢亦避重就轻,目光却未从黎书脸上离开,他感受到了黎书刚才那一瞬间的真实。
他更加警惕,却也更加着迷。
这个男人像一本包装精美的书,封面写着无害,翻开第一页却看到了凝视。
“谢先生谦虚了,”黎书笑着摇头,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画室深处一个关着门的独立工作间,门上挂着非请勿入的牌子。
“昨天那幅《茧》就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不知道谢先生平时创作的地方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的语气随意,带着纯粹的好奇。
谢亦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那是他的私人画室,一个连助理都禁止入内的绝对禁区,里面堆砌着他所有无法示人的黑暗与疯狂。
黎书……在打探这个?
一股强烈的领地意识瞬间升腾而起,犀利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仿佛都低了几度。
谢亦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无形中带来压迫感,将黎书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黎顾问,”谢亦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警告,“好奇心有时候需要适可而止。”
黎书似乎被他突然释放的冷意慑住,镜片后的眼眸微微睁大,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和无措,他下意识的后退了小半步,像是被无形的壁垒推开,那份温柔从容瞬间被打破,又流露出一种小动物般的无辜和受伤。
“对,对不起,谢先生,”黎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窘迫和真诚的歉意,“是我唐突了,我只是对艺术创作本身很着迷,尤其是能画出那样的作品的……空间。”
他微微低下头,避开了谢亦的目光,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看着黎书这副仿佛被自己吓到的模样,谢亦心底那股升腾的戾气莫名的滞了一下,那点窘迫和耳根的红晕竟奇异地削弱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对一个刚认识的,表面看来只是热心艺术疗愈的顾问,他的防备显得有些可笑。
谢亦收敛了外放的冷意,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没事。”
他淡淡的说,目光却依旧锁着黎书,“项目中心很大,足够黎顾问伸展,私人空间还是留给私人比较好。”
他这话既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
黎书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
“我明白了,谢先生,谢谢您的提醒,我会专注于星火项目本身的,”他动了动目光,再次扫过那幅残破的纸鸢,语气真诚,“这里的孩子们需要更多的光和出口,我很荣幸能参与进来。”
谢亦看着黎书温润的侧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警惕与探究之间微妙的松动。
这个男人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伪装者,还是一个真正的理解深渊,试图播撒微光的同类?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这场由黎书主动闯入的游戏己经开始了,而他这个习惯掌控一切的猎手,对眼前的猎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期待你给我的成果。”
谢亦最后看了黎书一眼,那眼神深邃如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画室,将黎书和那幅残破的纸鸢留在了身后温暖的阳光里。
黎书站在原地目送着谢亦,挺拔冷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抹去,金丝眼镜后的那抹锐利的洞察力和掌控一切的冷静重新浮现出来。
他抬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与谢亦握手时那微凉的触感。
“私人空间,”他低声呢喃,语气意味深长,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门,“谢亦,你画里的东西,可比那扇门后面的,要有趣多了。”
阳光落在黎书身上,一半温暖,一半阴影,白大褂的洁净专业感尚未褪去,蓝鸢尾般的危险气息却己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