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树下的思念九月的风裹着秋天的凉,刮得坟头的茅草沙沙作响,
像极了爷爷生前坐在槐树下摇蒲扇的声音。我蹲在爷爷的坟前,
把带来的野菊花轻轻放在碑前 —— 碑上 “房文清” 三个字被雨水浸得有些发暗,
边角处还沾着几粒泥土,就像爷爷那双总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又像望着很远的地方,望到他年轻时种过的庄稼地,望到我小时候追着光斑跑的槐树下。
坟后那棵小槐树是我去年栽的,现在刚长到我胸口高,树干还很纤细,能被风轻易吹得摇晃,
叶子已经开始黄了,一片一片飘下来,落在坟头的黄土上,叠成薄薄的一层。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用锡纸包着的烤红薯,这是我在城里的小吃摊买的,外皮焦黑,
还带着余温。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这样蹲在坟前,把烤红薯掰成两半,一半放在碑前,
一半自己吃,嘴里甜得发腻,心里却苦得发涩。那天我突然想起,
爷爷以前总在槐树下给我烤红薯,用土灶,用干槐叶当柴,烤出来的红薯带着槐叶的清香,
比城里的好吃多了。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爸妈在外地的化肥厂上班,说是在厂里当技术员,
其实就是跟着老师傅搬化肥袋子,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我三岁那年冬天,
妈把我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坐了三个小时的拖拉机送到爷爷家。
我还记得那天爷爷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接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手里拿着个烤红薯,热气从他指缝里冒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汽。他把红薯塞到我手里,
说:“强子,吃吧,甜着呢。” 我咬了一口,烫得直咧嘴,却舍不得吐,
爷爷就笑着用粗糙的手掌帮我搓手,说:“慢点儿,没人跟你抢。”爷爷的院子在村东头,
门口有块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我每天早上都要踩在上面数蚂蚁。
有时候蚂蚁搬着比自己还大的虫子,我能蹲在那儿看半个钟头,爷爷就坐在门槛上,
叼着他的铜烟斗,“吧嗒吧嗒” 抽着烟,等我看够了,再喊我进屋吃早饭。
院子里除了那棵老槐树,还种着几畦蔬菜,靠南墙是黄瓜和茄子,靠东墙是小葱和韭菜,
最靠里的一畦种的是西红柿 —— 那是我的最爱。爷爷总说要等红透了才摘,
说青的吃了闹肚子,可我总趁他去菜园浇水的时候,偷偷摘个半青的,咬一口又涩又酸,
酸得我眯起眼睛,却笑得直蹦,把西红柿核吐在槐树下,盼着能长出新的西红柿苗。
那时候是九十年代初,村里还没通有线电视,全村也就十几户人家有电视,
爷爷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还是爸在我五岁那年托人从县城捎回来的,外壳是棕色的,
边角处掉了漆,放在堂屋的木柜上,像个宝贝似的。每天晚上,天一擦黑,
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前,把频道旋钮拧来拧去,等着看《西游记》。那时候频道少,
就两个台,一个中央台,一个省台,有时候省台会放《霍元甲》,我也爱看,
跟着电视里喊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爷爷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用蒲扇给我扇风,
偶尔咳嗽两声,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楚,像老风箱在拉。有一次,
正看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电视突然没信号了,满屏都是雪花点,“滋滋” 地响。
我急得直哭,把小板凳踹到一边,说:“怎么又没了!我还没看孙悟空打妖怪呢!
” 爷爷放下蒲扇,从门后搬来木梯子,说:“强子别急,爷爷去调调天线。
” 他踩着梯子爬到房顶,我在下面仰着头看,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晃动的剪影。
他站在房顶上,手举着天线杆,左右挪动,喊:“强子,有了没?” 我凑到电视前,
盯着雪花点看,喊:“还没有!还是雪花!” 他又挪了挪,咳嗽了两声,说:“再看看!
” 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看到电视里出现了孙悟空的金箍棒,高兴得跳起来:“有了有了!
爷爷,有了!”爷爷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裤脚沾了不少灰尘,额头上还渗着汗,
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下巴的白胡子上。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说:“你看,这不就好了?
快坐那儿看,别错过了。” 我拉着爷爷的手让他一起看,他却摆摆手,又坐回竹椅上,
继续用蒲扇给我扇风,说:“爷爷不爱看这个,你看就行。” 我当时光顾着看孙悟空,
没注意到爷爷的手在微微发抖,也没闻到他身上除了烟味,
还有淡淡的草药味 ——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爷爷的老寒腿犯了,爬梯子的时候疼得厉害,
却没跟我说一个字。爷爷的烟袋是他的宝贝,铜锅子,竹烟杆,
烟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福” 字,是他年轻时在镇上的铁匠铺打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木工,帮铁匠铺做了个木架子,铁匠就免费帮他打了这个烟袋锅。
他每天早上都要把烟袋掏出来,放在手里摩挲一会儿,再从蓝布烟荷包里挖一勺旱烟,
用手指按实了,凑到火柴上点着,“吧嗒吧嗒” 抽起来,烟圈一圈圈飘到槐树叶里,
散成淡淡的雾。我总爱抢他的烟袋玩,把烟杆含在嘴里,模仿爷爷抽烟的样子,眯着眼睛,
假装自己是大人。爷爷从不生气,只是笑着把烟袋拿回去,用袖口擦了擦烟杆头,
说:“小屁孩,这东西不是你玩的,呛得慌。” 有一次,我趁他去菜园摘黄瓜,
偷偷把他烟荷包里的旱烟倒了一半出来,撒在槐树下,想种出 “烟树”,
这样爷爷就有抽不完的烟了。爷爷回来看到,把我拉到身边,举起手要打,
可那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久,指节都捏白了,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说:“你这孩子,
真是淘气。”然后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把撒在地上的旱烟一点点捡起来,
指甲缝里都沾了泥土。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盐。我当时还笑他小气,
说:“爷爷,不就是点烟吗?没了再买呗!” 爷爷没说话,
只是把捡起来的旱烟小心地装回荷包里,拍了拍,说:“这是你李大爷托人从山里买来的,
贵着呢,爷爷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多抽。”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每个月就那么点养老金,
除了买米买面,剩下的钱都攒着给我买糖吃,旱烟都是托人买最便宜的,
有时候还会自己去山上采烟叶,晒干了揉碎了抽。2 雨中的温暖上小学的时候,
我每天都要骑着爷爷的二八自行车上学。那辆车是黑色的,车把上的铃铛早就不响了,
车座上的皮子也裂了缝,爷爷用红绳在车座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怕我硌得慌。我个子矮,
骑上去够不着脚蹬,只能把腿从车梁下面伸过去,斜着骑,像个小猴子似的。
爷爷每天早上都要送我到村口,帮我把车把扶正,看着我骑远了,直到看不见我的影子,
才转身回家。有一次,下大雨,天上的乌云黑沉沉的,像要压下来似的。路上全是泥,
自行车轮陷在泥里,根本骑不动。我使劲蹬着脚蹬,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车摔在地上,
自行车压在我身上,膝盖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水,看着特别吓人。我坐在地上哭,
声音被雨声盖着,却还是被赶过来的爷爷听到了。爷爷打着一把旧伞,伞面都破了好几个洞,
雨水顺着洞往下滴。他看到我,赶紧把伞扔在一边,跑过来把自行车扶起来,
又蹲下来把我抱在怀里,用袖子擦我脸上的泥和泪。他的袖子是湿的,擦在脸上凉丝丝的。
他看了看我的膝盖,眉头皱得紧紧的,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我点点头,
哭得更凶了。爷爷把我背在背上,又扛起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贴在背上,我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还有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特别稳,像擂鼓似的。他走几步就要咳嗽一下,
咳嗽声在雨里显得特别闷,我趴在他耳边说:“爷爷,我自己下来走呗。
” 爷爷却拍了拍我的腿,说:“乖,别动,爷爷背得动。”回到家,爷爷把我放在椅子上,
转身去厨房端热水。他拿来一块干净的布,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给我擦膝盖上的泥,
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瓶红药水,用棉签蘸了,轻轻涂在伤口上。我疼得直叫,
眼泪又掉了下来。爷爷就一边吹一边说:“乖,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爷爷等会儿给你买糖吃。”后来,雨停了,爷爷真的揣着零钱去村口的供销社给我买糖。
供销社的门是木头的,上面挂着个小铃铛,一推门就响。老板是个胖阿姨,
看到爷爷就笑着说:“房大爷,又给孙子买糖啊?” 爷爷点点头,说:“要块水果糖,
最好是橘子味的。” 胖阿姨从玻璃罐里拿出一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递给爷爷,
说:“刚进的货,甜着呢。” 爷爷付了钱,把糖揣在怀里,快步走回家。
他把糖递给我的时候,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我剥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
橘子味的甜汁在嘴里散开,甜到了心里。我看着爷爷,他正用布擦着自行车上的泥,
嘴角带着笑,我突然觉得,有爷爷在,真好。爷爷的菜园是他的命根子。每天天不亮,
鸡刚叫头遍,他就扛着锄头去菜园里忙活,浇水、施肥、拔草,忙到太阳出来才回家做早饭。
我总爱跟着他,在菜园里捣乱 —— 把黄瓜架弄倒,看着黄瓜藤掉在地上,
咯咯地笑;把茄子花摘下来戴在头上,说自己是 “茄子公主”;还把爷爷种的小葱***,
拿在手里甩着玩,说要 “煮着吃”。有一次,爷爷去河边挑水,让我在菜园里看着,
别让鸡啄菜苗。我看着菜园里的蝴蝶飞来飞去,忍不住跑去捉,追着蝴蝶跑了好几圈,
不小心掉进了西红柿畦里,把好几棵西红柿苗都踩倒了。我吓得不敢出声,赶紧爬起来,
想把苗扶起来,可苗已经断了,扶不起来了。爷爷挑水回来,看到被踩倒的西红柿苗,
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把水桶放在地上,走过来,指着那些苗说:“强子,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