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登山靴踩碎最后一片腐叶时,雾气终于裂开一道缝。那道缝里露出的不是阳光,
是吊脚楼的黑瓦。黔东南的山像浸了水的墨,浓得化不开,他背着三十斤的民俗调查包,
在密林中钻了四个小时,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混着腐殖土和苔藓的腥气,黏得人发慌。
手机早在两小时前就没了信号,
唯一的指引是出发前乡文化站老吴给的那张手绘地图——用蓝墨水画的歪扭山路,
终点圈着个红圈,写着“落雾村”。“到了就找岩老爹,村里就他懂‘走阴’的规矩。
”老吴当时抽着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不过小陈,那村子邪性,月圆夜别出门,
后山更是半步不能踏。”陈砚当时只当是山里人的迷信。他是民俗学大三学生,
毕业论文选的是“西南山区‘走阴’仪式的文化溯源”,查遍资料,
只有落雾村还保留着完整的“走阴”习俗。为了这论文,他跟导师磨了三个月,
才争取到独自进山的机会,哪里会把几句叮嘱放在心上。可当他真站在落雾村入口时,
后颈还是窜起一阵凉意。村口没有路牌,只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樟树,
树干上刻满了扭曲的符号,像虫爬的,又像人用指甲抠的。树下摆着两个陶碗,
碗里盛着浑浊的水,水面飘着几片枯黄的樟树叶,不知放了多久,边缘已经发卷。
村子藏在山坳里,二十几座吊脚楼沿坡而建,全是黑褐色的老木头,
房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和红辣椒都蔫蔫的,像是吸了太多潮气。没有狗叫,没有鸡鸣,
连炊烟都淡得像虚的,整个村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还有雾水从树叶上滴下来的“嗒嗒”声。“有人吗?”陈砚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得快,
只换来几声空荡的回音。他往前走了几步,脚刚踏上青石板路,
就听见“吱呀”一声——右侧一座吊脚楼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个老太太的脸贴在缝上,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老太太的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头发用青布包着,
露出的鬓角全白了,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得没有一点光,像是蒙了层灰。
陈砚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勉强笑了笑:“阿婆您好,我找岩老爹,
我是来做民俗调查的……”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木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村里炸开,惊得陈砚心脏猛地一跳。
他愣在原地,正想再找个人问问,就看见坡上走来一个穿靛蓝土布褂子的老人。
老人个子不高,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雕成了蛇的形状,
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包浆。他的脸黝黑,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扫过陈砚的时候,
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你是陈砚?”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磨木头。“是!
您就是岩老爹吧?”陈砚赶紧迎上去,递上导师写的介绍信,“我是省大民俗学的学生,
来调查咱们村的‘走阴’仪式,麻烦您了。”岩老爹接过介绍信,没看,只是捏在手里,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陈砚的背包,又看了看他的登山靴,
沉默了几秒才说:“跟我来。”没再多问一句话,岩老爹转身就走。陈砚赶紧跟上,
走在青石板路上,他发现村里的吊脚楼大多关着门,只有几扇窗户开着条缝,
里面隐约有眼睛在偷看,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后背发紧。
岩老爹把他带到村尾的一座吊脚楼前。这座楼比其他的更旧,木头已经发黑,
房檐下挂着的不是玉米辣椒,而是几串风干的草药,闻起来有股苦腥气。
楼前的院坝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墙角爬满了青苔,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你住这儿。
”岩老爹指着吊脚楼,“村里没多余的地方,这楼是我家老二的,他五年前出去打工,
就没回来过。”陈砚探头往楼里看了一眼,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一楼堆着些农具,
二楼有个木制的楼梯,楼梯扶手被磨得发亮,似乎经常有人走。他刚想说“谢谢”,
就听见岩老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沉:“记住两件事——第一,月圆夜别出门;第二,
别去后山。”“为什么?”陈砚追问。岩老爹的脸沉了下来,拐杖在青石板上敲了一下,
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别问,照做就是。”说完,他转身就走,
靛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雾里。陈砚站在院坝里,看着那座黑漆漆的吊脚楼,心里有点发怵,
但转念一想,山里的老人都讲究多,先住下再说。他把背包扛到二楼,二楼只有一个房间,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还有一把竹椅。墙上贴着几张旧报纸,
报纸的日期是五年前的,边角已经发黄卷边。他打开窗户,窗外就是成片的梯田,
梯田里蓄着水,雾气在水面上飘着,像一层白纱。放下背包,陈砚想先整理一下资料,
刚拿出笔记本,就听见楼下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碰倒了农具。他屏住呼吸,
侧着耳朵听,又没声音了。“可能是风吧。”他自我安慰道,伸手去拿水杯,
手指却碰到了桌子底下的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
布包已经褪色,上面绣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只鸟。陈砚把布包捡起来,刚想打开,
就听见楼下传来“咚咚”的声音——不是风,是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踮着脚在走。
他猛地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往下喊:“谁啊?”没有回应。楼下的光线更暗,农具堆在一起,
像一个个黑影,看不清有没有人。陈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下去,他把布包塞回桌子底下,
然后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夜幕降得很快,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六点不到,窗外已经全黑了。
陈砚点了支蜡烛,烛光摇曳着,把房间里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啃了口面包,正想写调查日志,
就听见窗外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风穿过缝隙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飘在雾里,听得人心里发毛。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
只有雾气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白光。哭声还在继续,好像就在楼下,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别自己吓自己。”陈砚深吸一口气,转身想回到桌子旁,
脚却不小心踢到了床底下的什么东西。他弯腰一看,是一个木盒子,盒子上着锁,
锁是铜制的,已经生了锈。他把木盒子拖出来,试着掰了掰锁,锁纹丝不动。盒子很重,
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就在这时,哭声突然停了,紧接着,
他听见木板楼上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在踩楼板。可这是二楼,上面没有房间了,
只有一个小阁楼,用来放杂物的。陈砚的心跳瞬间加快,他握紧了手里的蜡烛,
慢慢走到阁楼的入口。阁楼的门是木制的,虚掩着,里面黑得像个洞。他咽了口唾沫,
伸手推开了门。蜡烛的光只能照到阁楼门口的一小块地方,
他看见里面堆着些旧衣服和破被子,灰尘很厚,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他正想转身,
就看见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动——不是老鼠,是一个黑影,大概半人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陈砚大喝一声,手里的蜡烛晃了一下,火光差点灭了。黑影没动。陈砚咬了咬牙,
往前走了两步,烛光终于照到了黑影的脸——那不是人,是一个稻草人,
穿着褪色的蓝布衣服,脸上用墨汁画着眼睛和嘴巴,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是一条歪扭的线,
看起来诡异极了。稻草人手里还拿着一个东西,是个布娃娃,布娃娃的脸被撕烂了,
露出里面的棉絮,身上还缠着几根头发。陈砚松了口气,原来是个稻草人,
大概是以前用来吓鸟的。可他刚想转身,就发现稻草人背后的墙上,
用红颜料画着一个符号——和村口老樟树上刻的符号一模一样,扭曲着,像一条盘起来的蛇。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踹开了大门。
陈砚吓得手里的蜡烛掉在了地上,火苗瞬间灭了,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谁?!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黑暗里发颤。楼下没有回应,只有“咚咚”的脚步声,
正顺着楼梯往上走。那脚步声很重,每一步都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
像是有什么重物在上面走。陈砚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按亮开关,光柱直射向楼梯口。
楼梯口空无一人。“别装神弄鬼的!”陈砚壮着胆子喊,手电筒的光柱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照亮了墙角的稻草人,照亮了桌子,照亮了床,却没看见任何人。脚步声停了。
陈砚站在原地,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
像要跳出来一样。就在这时,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呼”的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气。
他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柱照过去,什么都没有。可那股气息还在,带着点腐叶的腥气,
贴在他的后颈上,凉丝丝的。陈砚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就往门口跑,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
刚冲出门,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啊!”他惊叫一声,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光柱朝上,
照出了对方的脸。是个姑娘,二十岁左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垂在肩膀上。
她的脸很白,在手电筒的光下,白得像纸,眼睛很大,却没有焦点,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你……你是谁?”陈砚的声音还在发颤。姑娘没说话,
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他身后的房间。陈砚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房间里空荡荡的,
只有那个稻草人还蹲在角落里。可就在这时,他看见稻草人手里的布娃娃,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布娃娃的头,慢慢转了过来,朝着他的方向。陈砚吓得魂都飞了,
拉起姑娘的手就往楼下跑。姑娘没有反抗,只是被他拉着跑,脚步很轻,像飘一样。
跑出吊脚楼,外面的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到五米。陈砚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只能拉着姑娘往村里的方向跑,跑了没几步,就撞见了一个人。是岩老爹。
岩老爹手里拿着一盏马灯,灯光昏黄,照亮了他的脸。他看见陈砚和姑娘,
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你怎么出来了?她是谁?”陈砚喘着粗气,
指着身后的吊脚楼:“楼里……楼里有东西!稻草人,还有布娃娃,它们动了!
”岩老爹的脸色变了,他看向姑娘,声音沉得能滴出水:“阿秀,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儿?
”叫阿秀的姑娘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蚊子叫:“我……我听见动静,过来看看。
”岩老爹没再问阿秀,而是转向陈砚,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晃着,显得很阴沉:“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陈砚往后退了一步,“那楼里有问题!”“没有问题。
”岩老爹的声音很坚定,“是你看花眼了,山里的雾大,容易出幻觉。”“不是幻觉!
我亲眼看见的!”陈砚急了。岩老爹没再跟他争,只是把马灯举高了一点,照向阿秀。
阿秀的脸在灯光下更白了,她低着头,不敢看岩老爹的眼睛。岩老爹叹了口气:“阿秀,
你先回去。”阿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脚步还是很轻,很快就消失在雾里。
岩老爹看着陈砚:“跟我回去,我给你解释。”这次,陈砚没有反抗。
他跟着岩老爹回到吊脚楼,走进二楼的房间,手电筒还掉在地上,光柱照在天花板上。
那个稻草人还蹲在角落里,布娃娃也好好地放在它手里,没有任何异样。“你看,
什么都没有。”岩老爹捡起手电筒,关掉,“山里的木头老了,晚上会响,雾水重,
影子也容易看错。”陈砚看着稻草人,心里还是发毛:“那布娃娃……”“是我家老二的,
他小时候玩的。”岩老爹打断他,“五年前他走的时候,没带走,就放在阁楼上了。
”陈砚还想说什么,岩老爹却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太晚了,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见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