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芙蓉面下玲珑心
她将那枚意外得来的古玉用细绳穿了，贴身戴在颈间，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所处的环境危机西伏。
白日里，她愈发谨言慎行，对柳如眉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亲近，暗中观察却更为仔细。
她发现柳如眉与那丢了步摇的赵秀女竟也走得近了些，言语间多是安慰，却总在不经意间打探那步摇的细节与赵家可能的助力。
严苛的礼仪训练仍在继续。
严嬷嬷的要求变本加厉，甚至开始考核秀女们的应变能力与细微处的仪态。
稍有差池，便是毫不留情的训斥乃至惩罚。
那位赵秀女因心绪不宁，接连出错，己被罚抄了数遍宫规，眼圈总是红红的。
这日午后，训练内容转为奉茶之礼。
此礼看似简单，实则极考究功夫。
从端盘的姿势、行走的步态、奉茶时的高度、角度、乃至杯盏与身体的距离，皆有严苛规定。
更重要的是，需沉稳从容，杯中之水不能溅出分毫。
“宫中侍奉皇上、太后、皇后及各宫主位，奉茶是常事，亦是险事。”
严嬷嬷冷眼扫过一众屏息凝神的秀女，“水温、茶香、仪态，无一不是考量。
若溅湿御前，或举止失措，便是大不敬之罪。”
她亲自演示一遍，动作如行云流水，沉稳端庄，杯盏纹丝不动。
众秀女依次上前尝试。
有人紧张得手抖，茶水泼洒大半；有人只顾仪态，忘了步伐节奏；那赵秀女心神恍惚，险些将茶盘脱手，幸而被一旁的宫女及时扶住，却己惊出一身冷汗，遭严嬷嬷一记冷眼，面色惨白。
柳如眉上前，她姿态优美，步骤分毫不差，奉茶时眼角微垂，神情恭顺，显得极为得体。
严嬷嬷看着，面色稍霁，淡淡说了句：“尚可。”
轮到凌薇。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端盘、起步、行走、屈身、奉上……她将每一步在脑中清晰过了一遍，动作不见得比柳如眉更柔美，却格外沉稳安定，每一个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千百遍练习。
尤其是那杯盏，稳当至极，水面几乎未见涟漪。
严嬷嬷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却并未出声。
所有秀女试毕，严嬷嬷令众人再次练习，自己则坐在一旁监督。
殿内只闻细微的脚步声和杯盏轻碰的叮咚声，气氛压抑。
忽然，严嬷嬷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投石入水：“若陛下于御花园召见，命你即刻奉茶上前。
然则石阶湿滑，苔藓暗生，该如何？”
问题突如其来，众秀女皆是一愣。
这己超出了单纯礼仪的范畴，更考验机智与对规矩的理解。
一位秀女怯生生答道：“回嬷嬷，应…应小心行走，以免失仪…陛下有命，岂容怠慢迟缓？”
严嬷嬷冷声打断。
另一秀女道：“可请近侍太监代为奉上…君命亲授，岂可假手他人？
推诿之罪，尔可能当？”
殿内一片寂静，秀女们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轻易作答。
柳如眉蹙眉思索，似在斟酌言辞。
凌薇垂眸片刻，上前一步，敛衽轻声答道：“回嬷嬷的话。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石阶湿滑，亦是天意。
当谨记仪态，宁缓勿急，稳持杯盏。
若实在难行，可屈膝禀明：‘陛下，石滑恐污圣前，乞允奴婢稳奉’；若陛下不允，则倾尽全力以赴，纵有疏失，亦问心无愧。
然无论何种情形，目光不得首视天颜，身姿不可狼狈慌乱，杯盏需稳持于胸腹之前，纵有倾洒，亦不溅御体分毫。
此乃存敬之本。”
她声音清晰，不疾不徐，不仅回答了问题，更将可能的情形与应对之策、乃至核心的“敬”字点出，既守住了礼仪的底线，又展现了应变之思。
严嬷嬷凝视她片刻，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秀女的目光都集中在凌薇身上，柳如眉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霾。
“嗯。”
良久，严嬷嬷才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鼻音，“算你还有些脑筋。
都听见了？
宫廷之中，死守规矩是蠢材，唯有知规矩、守规矩、却又能于规矩中方圆进退，方能存活。
继续练习！”
众人暗松一口气，继续练习，再看凌薇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复杂。
有钦佩，有好奇，更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训练结束后，凌薇回到房中，只觉得比往日更加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心神。
玲珑奉上茶水，小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色：“小主，方才您可真厉害！
严嬷嬷那般严厉，都没挑出错呢！”
凌薇摇摇头，低声道：“不过是侥幸罢了。
祸福相依，未必是好事。”
她深知今日看似出了风头，实则也将自己推到了更多人视线之中，福兮祸所伏。
玲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小主，您让我留意柳小主那边……奴婢刚才瞧见，柳小主身边那个叫小荷的宫女，偷偷塞了个小布包给后院负责杂扫的小太监，神神秘秘的。”
凌薇心中一动：“可知里面是何物？”
“离得远，没看清，但那布包不大，像是……像是簪子之类的形状。”
玲珑努力回忆着。
簪子？
凌薇立刻联想到了赵秀女丢失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
柳如眉的宫女为何要偷偷给打扫太监东西？
是贿赂？
还是处理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件？
她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玲珑开门，只见一位面生的中年宫女站在门外，衣着体面，神态恭谨却不卑不亢。
“凌小主安好。”
宫女行礼道，“奴婢是长春宫当差的。
皇后娘娘听闻今日小主应对得体，心思灵巧，特赐下宫花一对，以资鼓励。”
说着，她身后一个小宫女奉上一个锦盒，盒内是一对做工精巧的堆纱海棠宫花，颜色娇嫩，栩栩如生。
凌薇心中一震，连忙起身还礼：“臣女谢皇后娘娘赏赐！
今日不过是嬷嬷垂问，臣女愚见，实不敢当娘娘如此厚赏。”
她心中骇然，训练殿中的小事，竟如此之快就传到了皇后耳中？
这宫中的耳目，究竟灵通到何种地步？
那宫女微微一笑：“娘娘说，规矩好学，灵性难求。
小主不必过谦，安心收下便是。
望小主日后继续勤学，谨守本分。”
语毕，便行礼告辞，行事干脆利落。
捧着那对精致的宫花，凌薇却觉得手心发烫。
皇后的赏赐，是殊荣，却也是一道无声的瞩目，将她更清晰地标记了出来。
这究竟是福是祸？
晚间歇息时，凌薇将那对宫花小心收好，心中波澜起伏。
皇后的关注，严嬷嬷的默许，柳如眉可能隐藏的秘密，还有那不知在何处的窥视者……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感到窒息。
她吹熄了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
忽然，她听到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打在了窗棂上！
凌薇猛地坐起，心脏狂跳。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外面一片死寂。
她犹豫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庭院空寂，并无任何人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扫去，落在窗下的泥地上。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赫然看见——窗根下的泥地上，竟躺着一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被人刻意掷过来的。
而在那颗石子旁边，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不同于泥土的反光。
凌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反光之物拾了起来。
那是一枚极为小巧的银扣，样式普通，像是宫女太监服饰上常用的那种。
石子和银扣？
是谁？
用什么方式掷过来的？
目的何在？
是警告？
是试探？
还是……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信息？
凌薇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扣，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这深宫之夜，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