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细碎的雪粒变成了绵密的雪絮,无声地落在朽坏的木梁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
庙内的寒气比昨夜更甚,稻草堆上结了一层细密的冰花,夜宇宸蜷缩在里面,脸色比霜雪还要苍白。
简玉衍是被一阵细微的磨牙声惊醒的。
他昨夜几乎没合眼,就坐在稻草堆旁的青石上,保持着半撑着身体的姿势,方便随时留意夜宇宸的状况。
此刻听到声响,他立刻低头望去——夜宇宸还没醒,眉头却拧得死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颊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显然是在梦里也承受着痛苦。
他的身体还在轻微抽搐,单薄的衣袍下,肋骨的轮廓清晰得有些刺眼。
简玉衍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肩膀,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比庙外的积雪还要冷。
夜宇宸像是被这触碰惊扰,猛地瑟缩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幼兽在绝望中求救。
“别怕。”
简玉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柔和。
他轻轻将夜宇宸的身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拢了拢他身上单薄的衣袍,试图挡住钻进来的寒风。
夜宇宸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找到了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眼睛依旧闭着,却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方向靠了靠,额头抵在简玉衍的颈窝处,呼吸间带着微弱的热气,落在他的皮肤上,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简玉衍的身体僵了一下,指尖悬在半空,片刻后才轻轻落在夜宇宸的后背上,缓慢地、有节奏地轻拍着——这是他曾在某个时间线里见过的、母亲安抚孩子的动作,此刻下意识地做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可这动作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夜宇宸的抽搐渐渐平缓下来,磨牙声也消失了,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只是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像是连梦里的痛苦都不肯放过他。
简玉衍低头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琉璃色的眼眸里映着他苍白的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后背上凸起的骨节。
昨夜他用本源能量尝试缓解时,那股黑色气流的反噬还残留在指尖,此刻触碰着夜宇宸冰凉的皮肤,竟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与之呼应的波动——像是夜宇宸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与时间河相悖的“漩涡”。
按照时空旅人的规程,在发现异常点后,首要任务是进入时间河的“观测层”,检查异常对时间线的影响,制定修复方案。
之前因为夜宇宸的状况危急,他暂时搁置了这项工作,现在夜宇宸暂时稳定,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少年究竟为何会成为时间河上的“痛点”。
简玉衍小心翼翼地将夜宇宸放回稻草堆上,为他掖了掖衣角,又从怀中摸出一块温热的玉牌——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储能玉,能散发微弱的暖意。
他将玉牌放在夜宇宸的手心里,看着他无意识地攥紧,才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破庙中央,避开地上的碎石,抬手按住手腕上的银色手环。
手环表面的微光骤然亮起,淡蓝色的光晕在他周身展开,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罩。
随着他指尖凝聚起一缕金色能量,光罩中央渐渐浮现出一道细长的裂缝——这是通往时间河观测层的入口,只有时空旅人能感知并进入。
“嗡——”能量注入的瞬间,简玉衍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破庙的残垣、飘落的雪絮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的银蓝色星海——这里就是时间河的观测层,脚下是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河面翻涌着细碎的光粒,每一粒光粒都是一条正在流动的时间线,里面映着不同时空的画面:有古代市集的喧嚣,有未来都市的霓虹,有孩童的笑靥,也有老人的垂泪。
以往每次进入观测层,简玉衍的心境都是平静的,如同俯瞰众生的旁观者。
可这次,他刚站稳,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拉扯感——不是来自时间河的正常流势,而是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
他循着那股拉扯感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方,悬浮着一团扭曲的黑色涡流。
那涡流与他之前修复的时间裂隙截然不同,它没有撕裂时间线,而是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粒,甚至连时间河的银蓝色河水都被它染成了深灰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涡流中不断传来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痛苦波动——和夜宇宸身上的波动,一模一样。
简玉衍快步走过去,停在涡流三米外。
他能清晰地看到,涡流的中心隐约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是夜宇宸蜷缩的模样。
每一次涡流收缩,都会有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线从西面八方汇聚过来,钻进那道身影里,而那身影就会随之颤抖一下,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原来如此。”
简玉衍低声呢喃,指尖微微发凉。
他终于明白,夜宇宸的痛苦并非来自外界的偶然灾祸,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团涡流的“具象化”——他是时间河上的一个异常“节点”,天生就会吸引世间所有的负面能量,这些能量通过涡流汇聚到他身上,化作他日夜承受的蚀骨之痛。
按照常规的修复流程,面对这样的异常节点,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用本源能量强行打散涡流,切断它与时间线的连接;二是将异常节点“剥离”出当前时间线,送往时空裂隙的边缘地带,避免它干扰主时间流。
简玉衍没有犹豫,指尖凝聚起一缕比以往更浓郁的金色能量——这是他能调动的、不引发时间河反噬的最大能量。
他瞄准涡流的中心,缓缓将能量推了过去。
金色能量在半空中化作一道光箭,朝着黑色涡流射去,本以为会像修复其他裂隙一样顺利打散它,可就在光箭即将触碰到涡流的瞬间,异变突生。
黑色涡流猛地收缩,表面浮现出一层暗紫色的屏障。
金色光箭撞在屏障上,竟没有像预期中那样穿透,而是瞬间被屏障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紧接着,涡流反向爆发,一股黑色的能量波朝着简玉衍扑面而来,带着比昨夜更强烈的阴冷与痛苦,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手撑起光罩防御。
“滋啦——”黑色能量波撞在光罩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淡蓝色的光罩瞬间布满裂痕,简玉衍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嘴角溢出一丝淡金色的血迹——这是他成为时空旅人以来,第一次在常规观测中被异常节点反噬。
他稳住身形,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满是震惊。
这团涡流的防御能力,远超他的想象,甚至能吞噬时空旅人的本源能量。
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能量碰撞的瞬间,他清晰地感知到,涡流中那道模糊的身影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攻击,竟然会间接加剧夜宇宸的痛苦。
简玉衍立刻收回能量,光罩随之消散。
他看着那团依旧在缓慢旋转的黑色涡流,心中第一次对“修复”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如果常规方法不仅无效,还会伤害到夜宇宸,那他的使命,到底是“维护时空秩序”,还是“制造新的痛苦”?
他再次靠近涡流,试图感知其中的结构。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能量,只是将意识轻轻探入。
很快,无数细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不是时间线的正常片段,而是夜宇宸的记忆碎片:三岁时,母亲抱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咳血倒下,周围的人指着他喊“灾星”;五岁时,父亲将他赶出家门,大雪天里,他蜷缩在柴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关门声;十岁时,他在破庙里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和尚,老和尚为他熬了一碗热粥,可第二天老和尚就被倒塌的房梁砸中……每一段记忆都带着刺骨的痛苦,每一次温暖的瞬间之后,都是更残酷的失去。
简玉衍的意识像是被这些碎片狠狠扎了一下,心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他终于明白,夜宇宸说的“只会引来更糟的事”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绝望。
就在他想进一步感知时,涡流突然剧烈波动起来,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将他的意识推了出去。
简玉衍踉跄着后退,回到破庙的现实中时,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就听到稻草堆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立刻转头望去,只见夜宇宸不知何时醒了,正蜷缩在稻草堆里,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他手心里的储能玉己经失去了温度,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显然,刚才他在观测层与涡流的互动,还是影响到了现实中的夜宇宸。
“宇宸!”
简玉衍快步走过去,蹲在稻草堆旁,伸手想扶他,却被夜宇宸猛地躲开。
少年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泪水混着冷汗从脸颊滑落,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别……别碰我……会……会连累你的……”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却还是拼命往稻草堆深处缩,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远离所有可能被他“连累”的人。
简玉衍看着他这副既痛苦又抗拒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我不会有事。”
简玉衍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安稳,“刚才是我不小心,以后不会了。”
他没有再强行靠近,只是坐在稻草堆边,保持着一个让夜宇宸觉得安全的距离。
他看着夜宇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他因为痛苦而不断吞咽,忽然想起在观测层看到的那些记忆碎片——这个少年,早己被痛苦折磨得不敢再接受任何温暖,因为每一次温暖,都意味着随之而来的灾难。
“我……我刚才梦到我娘了……”过了很久,夜宇宸的痛苦稍微缓解了一些,他忽然低声说道。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目光落在庙外飘落的雪絮上,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她抱着我,给我唱童谣……可后来,她就倒下去了……他们都说,是我害死她的……”简玉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此刻夜宇宸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能倾听他痛苦的人。
“我爹把我赶走的时候,说我是‘厄难缠身’,不该活在世上……”夜宇宸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又开始往下掉,“我也觉得……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因为我倒霉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在简玉衍的心上。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夜宇宸冰凉的手腕,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准说这种话。”
夜宇宸被他抓得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简玉衍的眼神很认真,琉璃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嫌弃或恐惧,只有一种夜宇宸从未见过的、坚定的光芒:“你的存在,不是为了承受痛苦,更不是为了‘连累’谁。”
他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安慰到夜宇宸,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毕竟连他都还没弄清楚,夜宇宸作为“厄难体”的存在意义。
可他就是不想听到夜宇宸说“不该活着”,不想看到这个明明承受了世间最痛苦的事,却还在为别人着想的少年,放弃自己的生命。
夜宇宸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很久,才缓缓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可……可我除了带来痛苦,什么都做不了……那我就帮你找到能做的事。”
简玉衍立刻说道,语气比刚才更坚定,“我会想办法,缓解你的痛苦,不会再让你像现在这样……”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其实没有把握,甚至连常规方法都无效,可看着夜宇宸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光芒,他就是无法说出“我做不到”这三个字。
夜宇宸也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缓缓松开了攥紧衣服的手,任由简玉衍握着他的手腕。
他能感受到简玉衍掌心的温度,虽然不算炽热,却足够驱散一些他心中的寒意——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知道他是“灾星”后,没有抛弃他,反而说要帮他。
雪絮还在无声地飘落,庙内的寒气依旧刺骨,可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比昨夜温暖了许多。
简玉衍握着夜宇宸冰凉的手腕,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微弱跳动——这跳动,像是一根细线,将他的命运,与这个星轨之外的异常少年,紧紧绑在了一起。
他抬头望向庙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中,隐约有一缕微光透出。
简玉衍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超越“任务”的念头——他想弄清楚,这团星轨之外的变数,究竟藏着怎样的宿命;他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打破这宿命,让这个名叫夜宇宸的少年,真正摆脱那无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