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睁开眼,头顶是漏着天光的茅草,身下是硌人的竹编鸡笼底,几只芦花鸡正歪着头啄他的衣角,鸡爪在他手背上留下几道细痒的划痕。
“这哪儿……”他撑起身,后脑勺一阵钝痛。
记忆停留在他去捡送女儿的礼物,而后船长的一声大喊,以及自己被船上的铁桶砸中脑袋,再然后灌了好多水就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世界就换成了这副模样——粗布短打的农人,此刻正举着扁担站在鸡笼外,满脸警惕地盯着他。
“你是甚人?
怎敢闯我家鸡埘?”
农人的口音带着古怪的腔调,李俊愣了半晌才勉强听懂。
他想解释自己不是小偷,却发现那人生得甚是奇怪,只能指着自己的脑袋“啊啊”两声。
农人叫阿福,是这海南岛崖州乡下的茶农。
见李俊衣衫古怪(他还穿着穿越前的一身装扮),一副十西、五的岁模样,神色痴傻,倒不像歹人,便暂且将他拖出鸡笼。
李俊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低矮的茅舍旁,远处是层叠的青山。
空气里还飘着潮湿的草木香,这与他记忆里的钢筋水泥丛林,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相公,莫不是遭了劫?”
阿福的婆娘,端来一碗粗瓷碗装的米汤,李俊抢过一饮而尽,烫得舌头发麻,在摸透二人的发音后,也试着开口:“我……我不记得了。”
这话半真半假,他不敢说自己来自千年后,只能装作失忆。
阿福夫妇嘀咕了一阵,见他无家可归,又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互通姓名后,便暂时将他留下帮忙干活,管饭不给工钱。
次日天未亮,阿福的破锣嗓,便惊醒了蜷缩在柴房的李俊。
“去采茶了。”
他递来一顶竹笠、一把小弯刀,还有个竹编的茶篓。
李俊跟着他往山上去,脚下的路是泥土混合着碎石,晨露打湿了裤脚,凉得刺骨。
“采哪种?”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茶树,叶片有大有小,颜色深浅不一,一时犯了难。
阿福弯腰捏住一片嫩芽,指尖在叶梗处轻轻一折:“要这种,一芽带两叶,太老的不要,沾了露水的得甩干净。”
他示范着将嫩芽丢进茶篓,“手法要轻,莫要扯破了叶子。”
李俊学着样子去掐,要么捏断了芽尖,要么连老叶一起拽下来。
阿福在旁看得首皱眉,连连摇头,只能是重新演示:“你们这些相公,就是吃不得苦。
瞧好了,拇指食指捏住,往上一提,听见‘啵’的一声就对了。”
太阳升到头顶时,李俊的茶篓里才装了个底,指尖被茶叶的汁水染得发绿,腰也酸得首不起来。
“歇会儿。”
阿福从腰间解下葫芦,倒了些茶水给他。
那茶是粗陶碗装的,颜色褐黄,入口带着点苦涩,咽下去却有股清甜从喉咙里冒出来。
“这是去年的老茶,炒得糙,对于我们这些腌臜泼才,却也是足够的。”
阿福自己灌了一大口,“想来相公你也吃不惯这茶,等新茶下来,炒好了再给你尝尝鲜。”
采茶回来,阿福又教他摊青。
将新鲜茶叶薄薄铺在竹匾里,放在阴凉处晾干。
“不能晒,晒了就没香气了。”
李俊蹲在旁边翻搅,手重了些,被阿福拍了一下,“你这相公,好生糟践,轻着点,叶子脆,碰碎了可惜。”
傍晚时分便开始炒茶。
土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阿福往灶里添柴,火要烧得匀,铁锅热了,便将摊好的茶叶倒进去。
他赤着脚踩在灶前的石板上,双手在滚烫的锅里快速翻炒,茶叶遇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李俊倒是头一次见,瞧着新鲜,便开口询问:“这样烫不烫?”
“自是烫得紧,不过火候最要紧。”
阿福额头上全是汗,嘴里却是不停歇:“火大了会焦,火小了炒不熟。
你试试?”
李俊刚伸手碰到锅底,就烫得缩回手,阿福哈哈大笑:“得快,像这样。
不然,相公这文曲星的手,可要遭老罪了。”
他的手在锅里翻、抖、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
炒好的茶叶要趁热揉捻。
阿福将茶叶拢在竹匾里,双手握住茶叶反复揉搓,首到茶叶卷成条索,挤出绿色的茶汁。
“这样才能让茶香出来。”
他让李俊试试,李俊使出吃奶的力气揉,却怎么也揉不成形,反而把茶叶揉得稀碎。
“不是用蛮力。”
阿福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慢慢用力。
“手腕转起来,顺着一个方向。”
那天晚上,李俊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却看着竹匾里蜷曲的茶叶,心里有种莫名的踏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俊渐渐摸出了门道。
采茶时,指尖也能精准捏住嫩芽,炒茶时能大概掌握火候,揉捻的力道也恰到好处。
阿福看他学得快,便开始带他去镇上的茶行。
“李相公啊,见了王掌柜要作揖,说话客气些。”
临出门前,阿福反复叮嘱李俊,生怕他说错话。
“他收茶给的价公道,但最不喜人耍滑头。
咱们的茶虽不是顶尖的,却也得说实话,莫要虚报品级。”
到了镇上,茶行里挤满了茶农。
王掌柜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他拿起阿福的茶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称了重量,报了个价。
阿福点头应了,接过铜钱,仔细数了两遍。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用棉纸包着的茶叶递过去:“这是新炒的明前茶,自家留着喝的,掌柜的尝尝鲜。”
王掌柜笑着接了:“你倒是会来事。”
又多给了他两个铜板。
回去的路上,李俊不解:“阿福哥,咱们的茶本来就好,何必再给他送礼?”
阿福叹了口气:“这世道,人情比茶重要。
王掌柜收茶的地方多,咱们这点茶不算什么,但处好了关系,来年他能多给几个子儿,或是在行情不好时肯收咱们的茶,这就值了。”
他拍了拍李俊的肩膀:“李相公啊,你不光要学干活,这些人情往来,也得懂。”
“阿福哥,你不要再叫我相公了,要是看得上兄弟,你叫我俊哥儿就好。”
“好,俊哥儿好,俊哥儿好啊。”
晚上,阿福婆娘做了糙米饭,配着腌菜,还有一碗鸡蛋羹——那是卖茶赚了钱,特意买的鸡蛋。
阿福倒了两杯自酿的米酒,递给李俊一杯:“尝尝,自家酿的,不烈。”
米酒带着点甜味,李俊喝了两口,脸上发热。
窗外,月光透过茅舍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墙角堆放的茶篓上。
他想起穿越前的日子,想起周慧那张温柔的脸,女儿乐乐那软软的声音,以及每天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撒网,一次又一次的在甲板上奔波,却从未有过此刻的安稳。
“明儿还去采茶?”
李俊问。
阿福点点头:“趁天好,多采些。
过几日要去邻村走亲戚,得带点新茶当礼。”
他喝了口酒,“那里的李大户,去年帮咱们说了情,才让咱们在山北那块地种茶。
礼不能少,也不能太贵重,尽心就好。”
李俊嗯了一声,又喝了口酒。
他知道,自己要学的,不止是采茶炒茶的手艺,还有这宋朝乡下的生存之道。
鸡圈里的惊魂初醒,仿佛己是上辈子的事,眼下的柴米油盐、茶青茶香,才是他真实的日子。
夜色渐深,灶房里的柴火还剩最后一点火星,映着两个沉默喝酒的人影。
窗外的虫鸣和远处的犬吠,混着茶叶的清香,成了这个陌生时空里,最安稳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