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立刻拆,只是反复地看着信封上打印的“清江县纺织厂”那几个红字,又摸了摸右下角盖的公章凸起的印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漫上祝希悦的心头。
她看着母亲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唠叨和烟火气,只剩下一种紧绷的、近乎肃穆的神情。
“妈?”
祝希悦小声叫了一下。
李桂兰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迅速把信塞进了围裙前面的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仿佛这样就能把它藏起来,或者让它变得不那么重要。
“没事儿,厂里的事儿。”
她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但嘴角那点不自然的弧度却出卖了她,“冰棍吃完了?
吃完赶紧回家,外面热死了。”
她没再看文瑾,转身就往回走,脚步比出来时急了不少。
祝希悦和文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点疑惑。
文瑾小声说:“那我先回去啦?”
祝希悦点点头,也心事重重地跟着母亲往家走。
小卖部门口,孙闯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战斗,晃悠过来,嘴里又叼上了根新的冰棍。
他瞅见祝希悦闷头走路的样子,扯着嗓子喊:“喂,祝希悦,咋了?
冰棍掉地上了?”
祝希悦没心情理他,只当没听见。
孙闯“嘁”了一声,挠挠头,又晃回他那烟雾缭绕、满是电脑风扇嗡嗡声的据点去了。
回到家,堂屋里的缝纫机安静着。
李桂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那封信,但她没动,只是看着它发呆。
桌上放着一锅早上熬好的绿豆汤,己经放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衣”。
祝希悦去灶台边拿碗,舀了两碗绿豆汤。
清甜的豆香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屋里凝重的空气。
“妈,喝点绿豆汤。”
她把一碗推到母亲面前。
李桂兰像是被惊醒,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嗯,好喝。”
她说着,眼睛却又不自觉地瞟向那封信。
“是爸单位来的信?”
祝希悦试探着问。
父亲祝建国跑长途运输,经常不在家,家里的事多是母亲操持。
“嗯。”
李桂兰含糊地应了一声,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拿起旁边裁布用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口剪开。
里面掉出来好几页纸。
李桂兰戴上她的老花镜,凑到窗边亮堂的地方,一张一张地看。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上面的字句。
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祝希悦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喝着绿豆汤,眼睛却一首盯着母亲。
碗里的绿豆沉底,她的心却悬在半空。
堂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格外清晰。
过了好久,李桂兰才摘下眼镜,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把那几张纸仔细地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里,然后放进桌子的抽屉,还用一本旧杂志压住了。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疲惫又勉强。
“没啥大事。”
她对祝希悦说,声音有点干涩,“厂里……可能要搞什么改革,学习文件。”
祝希悦不信。
如果是学习文件,母亲不会是这种表情。
但她没有追问。
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
父母总是这样,觉得小孩子不懂,把所有的事情都挡在外面。
“哦。”
她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绿豆。
就在这时,隔壁顾家又传来一点动静,是开门的声音。
祝希悦下意识望出去,看见顾渊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铝制的水壶,似乎是去巷口公用水龙头打水。
他的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低垂着,像是在看脚下的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下午被他父亲训斥的阴影,似乎还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更加清冷和疏离。
他经过祝希悦家门口时,目光没有任何偏移,仿佛她们母女和这屋里凝固的空气,都只是巷子里最寻常不过的背景板。
祝希悦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那点因为那封信而起的慌乱,莫名地和一点点对顾渊的同情混杂在了一起。
这个下午,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都被一种无形的、闷热的东西包裹着,挣脱不开。
李桂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勺,动作有些机械。
“晚上想吃什么?”
她问,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调子,但仔细听,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行。”
祝希悦说。
她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
夕阳开始西斜,把巷子一边的屋顶染成橘红色,另一边则沉入更深的阴影里。
老槐树的叶子一动不动。
知了还在叫。
那封被藏在抽屉最底下的信,像一个沉默的炸弹,己经安放在了她们家的生活里。
祝希悦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又会炸出怎样的结果。
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可能要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