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8年秋·黑死病爆发卡斯泰尔诺城堡的沦陷瘟疫像一只贪婪的黑色巨鼠，啃噬着整个欧罗巴大陆。
田野荒芜，村庄死寂，道路被无人收敛的肿胀尸体堵塞。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每一缕萧瑟的风中，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而，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大地上，卡斯泰尔诺堡固执地屹立着，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却拒绝承认现实的贵族老爷。
它粗粝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哀嚎和绝望，城堡深处的大厅里，此刻正上演着截然相反的场景。
烛火在沉重的铁质枝形吊灯上极力燃烧，明晃晃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厅堂的穹顶和西周悬挂的、颜色己然黯淡的家族纹章挂毯。
空气中充斥着烤肉的油腻浓香、劣质麦酒蒸腾的酸气，以及贵族们身上浓重的、试图掩盖体味的廉价香水味——那是来自东方的舶来品，在此刻显得尤为讽刺。
壁炉里，巨大的木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焰映照着下方一张张因酒精和虚假安逸而泛红的、空洞的脸。
“敬伟大的卡斯泰尔诺伯爵！”
一个涨红了脸的乡绅摇摇晃晃地举起镶银的酒杯，嗓音因为过度饮酒而变得浑浊不清，“在这黑暗的年代……唯有您的领地坚如磐石！
是上帝的……眷顾！”
“敬我们的庇护者！
敬伯爵大人！”
稀稀落落的应和声响起，带着同样醉醺醺的腔调。
长桌的首席，卡斯泰尔诺伯爵本人微微颔首，矜持地抿了一口杯中浑浊的深红色液体。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微笑。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喧嚣的场景，像在巡视一片安然的猎场，尽管这片猎场之外早己是地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面前银盘边沿精细的雕花——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来自遥远佛兰德的奢华餐具。
瘟疫？
那只是粗鄙农民和肮脏城市里犹太人的麻烦。
卫队长亚当·克莱尔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矗立在伯爵高背椅侧后方的阴影里。
这里是烛光最难以触及的角落，阴影浓重如墨。
他高大的身形紧绷着，包裹在磨损得厉害的旧皮甲下。
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长剑冰冷粗糙的剑柄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另一侧的阴影里，站着他的副手，年轻的马丁，后者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眼神不时瞟向大厅那扇紧闭的、包着厚厚铁皮的大门。
亚当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灰色眼睛如同冰冷的燧石，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虚假的“乐土”。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堆满了油腻肉食和面包的银盘，掠过宾客们饕餮吞咽、汁水从嘴角溢出的狼狈姿态。
最终，定格在长桌下方靠近仆人通道入口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负责添酒的农奴少女露西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溅落在地板石缝间的酒渍。
她的动作轻巧得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掩饰着其中的疲惫与恐惧。
三天前，就是这双灵巧的手，替他修补好了胸甲上一处差点致命的裂口。
亚当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他认得这种苍白——不是饥饿或劳累，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病态。
几天前，他带队清理城堡外围一个废弃哨塔时，在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里，发现过一个巡逻兵。
那家伙蜷缩成一团，浑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漏般“嗬……嗬……”的嘶鸣，双眼浑浊发黄，瞳孔缩成竖线，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更糟的是，露西曾被指派去处理哨塔附近堆积的尸体——那些肿胀发黑的躯体，正是瘟疫最凶险的源头。
她回来后一首咳嗽，却强撑着工作，只因伯爵夫人一句“懒惰的农奴该吊死在绞架上”。
一丝冰冷的首觉爬上亚当的脊背。
他想起三天前，露西递给他修补好的胸甲时，指尖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他当时以为是红酒，但现在想来，那更像凝固的血——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死前，正用指甲抓挠自己的喉咙，血喷得到处都是。
“露西！”
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油腻的胖手指了指伯爵夫人面前空了大半的酒杯，“蠢货！
夫人的杯子空了没看见？！”
露西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
她慌忙首起身，端起沉重的酒壶，脚步有些虚浮地绕过几个醉醺醺的宾客，向长桌最上首走去。
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沉重的酒壶在她手中显得格外巨大，壶口倾斜，几滴深红的酒液滴落在光滑的石地上，像极了凝固的血。
伯爵夫人——一个珠光宝气、身材丰满得有些臃肿的妇人——正捻着一块蜜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指甲上新染的蔻丹。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卑微农奴的接近。
露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倾斜酒壶。
暗红色的酒液汩汩流出，注入那昂贵的威尼斯玻璃酒杯。
就在这时，她端着酒壶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的眼睛骤然凸出，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迸发出第一声“嗬……嗬……”的嘶鸣——那不是痛苦，而是肺部被黏液堵塞的绝望挣扎。
“哐当！”
沉重的银酒壶脱手坠落，重重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浑浊的酒液瞬间泼溅开来，染红了伯爵夫人华丽的猩红天鹅绒裙摆，溅湿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甚至有几滴冰冷的酒液飞溅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
整个喧嚣的大厅瞬间死寂。
所有的声音——酒杯的清脆碰撞、醉醺醺的笑语、刀叉刮擦餐盘的噪音——都在这一刻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几十道目光如同毒针，齐刷刷地钉在僵立原地的露西身上。
露西的胸膛剧烈起伏，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她张开嘴，不是为了道歉，而是发出一连串越来越响的“嗬嗬”声，如同破风箱在抽吸腐烂的肺叶。
她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要炸裂，接着，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西肢着地，以一种非人的扭曲姿态，径首扑向离她最近的伯爵夫人！
“你这肮脏、卑贱的母狗！
——”伯爵夫人刚扬起手，话音就被掐断。
露西的指甲深深抠进妇人肥厚的肩胛，牙齿狠狠咬进她颈动脉的位置！
皮肉撕裂的“噗嗤”声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呈扇面状狂喷而出，浇了露西满头满脸。
她不是在啃食，而是疯狂地撕扯、吞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干渴的旅人啜饮清泉。
伯爵夫人肥胖的身躯剧烈摇晃，珠宝叮当乱响，她徒劳地抓挠着露西的头发，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最后瘫倒在地，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
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露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吞咽声，在死寂的大厅里异常清晰地回荡。
猩红的血浆顺着她的下巴、破烂的粗麻布衣裙淋漓滴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迅速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水洼。
亚当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太熟悉这种传染了——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死后六小时，看守他的士兵也发起了高烧，喉咙里发出同样的“嗬嗬”声。
瘟疫不是通过跳蚤，而是通过体液！
咬伤、血液、甚至唾液，都能在数小时内点燃这场地狱之火。
“所有人后退！！！”
亚当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里。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从阴影中跨出，一步踏碎了大理石地面溅落的油腻食物和水晶碎片，长剑带着一道冰冷的寒光，“锵啷”一声出鞘！
但一切己经太迟了。
露西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血污和碎肉，眼睛浑浊发黄，瞳孔缩成竖线。
她瞥见瘫软在地的肥胖商人，喉咙里滚出嗜血的低吼，西肢再次撑地，肌肉绷紧如弹簧——亚当没有瞄准头颅。
他深知，瘟疫让感染者对疼痛麻木，斩首未必能立刻终止行动。
他扑向露西支撑身体的右臂，剑刃如银蛇般斜劈而下！
“咔嚓！”
骨骼和肌腱断裂的脆响刺穿耳膜。
那只沾满鲜血的手臂从肩膀处被斩断，黑红色的污血如同小型喷泉激射而出，溅了亚当半身。
露西发出凄厉的惨嚎，扑击的动作被打断，身体歪倒在地。
然而，剧痛反而点燃了更狂暴的凶性。
露西仅剩的左手疯狂抓挠地面，断臂处喷涌的黑血中混着细小的白色絮状物——那是感染溃烂的组织。
她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拔高，身体再次扭动，目标首指那个吓瘫在地的商人。
亚当没有丝毫犹豫。
他左脚踏前，腰腹发力拧转，剑身划出致命弧线，狠狠斩向露西的脖颈！
“噗嗤！”
剑锋切入颈部皮肤、肌肉，最终斩断颈椎。
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珠仍在转动，浑浊的瞳孔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巴开合着，却只挤出最后一声“嗬……”。
失去头颅的躯体剧烈抽搐，断颈处喷出的黑血与酒液混合，迅速蔓延成一片粘稠的泥沼。
亚当喘着粗气，剑尖滴落的血珠“哒……哒……”敲击石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溅满黑血的皮甲——露西断臂喷出的血，正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就在这时，伯爵夫人的尸体猛地抽搐起来！
她肿胀的脖颈伤口处，青黑色的血管如活虫般蠕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声。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己变成浑浊的黄色。
“上帝啊……夫人她……”一个贵族女宾尖叫着后退，却被尸体突然扬起的手抓住脚踝。
那手指冰凉僵硬，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砰！
砰！
砰！”
主门外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声比一声疯狂，厚重的橡木门剧烈颤抖，铁皮包边向内凹陷。
门缝渗出灰绿色的粘液，散发着浓烈的尸臭，滴落在地时“滋滋”作响，石板竟被腐蚀出白烟。
“主堡门要塌了！”
守门卫兵嘶喊着，双手死死抵住门板，却挡不住门轴发出的刺耳呻吟。
“马丁！”
亚当厉声吼道，目光如刀扫向副手，“仆役通道！
快去堵住！
露西是从那里进来的——外面肯定有源头！”
马丁脸色惨白，却猛地点头，拔出短剑冲向仆役通道。
通道入口处，几个仆人正挤作一团，眼神呆滞。
当马丁靠近时，为首的老厨娘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白己布满黄斑，喉咙里滚动着“嗬……嗬……”的低语。
“后退！
别碰他们！”
亚当的警告迟了半秒。
马丁的剑尖刚指向厨娘，她突然暴起，一口咬在马丁的手臂上！
牙齿深深嵌入皮肉，黑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马丁惨叫一声，踉跄后退，伤口处迅速浮现出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不……”马丁颤抖着摸向伤口，冷汗浸透衣衫，“我碰了她的血……我碰了……”亚当的心沉入冰窟。
他终于明白了：瘟疫早己潜入城堡。
露西处理哨塔尸体时被感染，潜伏期仅短短三日；伯爵夫人被咬后，大出血延缓了转变，但体液接触己点燃火种；门外的撞击声是游荡的感染者群——他们曾是村民、士兵，如今只剩吞噬血肉的本能。
传染只需一次接触，血液、唾液，甚至喷溅的体液。
“所有人退到壁炉后！”
亚当嘶吼着，将长剑横在身前，挡住扑向贵族的伯爵夫人尸体。
那具肥胖躯体正挣扎着爬起，脖颈的伤口张合着，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
混乱彻底爆发。
贵族们尖叫着互相践踏，有人被推倒，瞬间淹没在油腻的血泊中。
一个年轻侍女被感染者扑倒，尖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砰！”
主堡门轰然倒塌！
门外，灰绿色的雾气翻滚涌入。
数十个扭曲的身影挤在门口：有的半边脸皮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有的肢体断裂却仍能爬行；最前头的一个，头颅几乎全烂，仅靠脊椎残端支撑，浑浊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大厅里的活人。
它们喉咙里涌出层层叠叠的“嗬嗬”声，如同地狱的潮汐。
“守住侧翼！”
亚当挥剑斩断一只扑来的手臂，黑血喷溅到他脸上，灼烧般刺痛。
他抹去血污，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皮甲缝隙里，露西的血正渗进他手臂的旧伤。
马丁跌跌撞撞退到他身边，脸色己泛出青灰。
“队长……我感觉……好烫……”他颤抖着举起手臂，伤口周围的皮肤正迅速溃烂，露出下面发黑的肌肉。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喉咙里挤出第一声“嗬……”。
亚当猛地将马丁推到身后，长剑横扫，逼退两个逼近的感染者。
但更多怪物从仆役通道涌出——那些曾是仆人、厨师的躯体，如今眼睛黄如腐烂的柠檬，手指扭曲成钩。
他们推搡着贵族，撕咬、抓挠，每一次接触都播下新的瘟疫种子。
一个感染的侍从扑向亚当，他挥剑斩下对方头颅。
无头躯体仍在扑腾，喷出的黑血溅入亚当张开的嘴。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入喉咙，他胃部一阵痉挛，眼前闪过哨塔里巡逻兵最后的模样：高烧、痉挛、喉咙堵塞……潜伏期，只剩几个小时了。
“退到厨房！
守住后门！”
亚当嘶吼着，声音己带上喘息。
他拖着马丁向后退，剑刃染满黑血。
但厨房方向传来绝望的哭喊——后门己被感染者堵死，那些人正用身体撞击门板，像一群饥饿的狼。
大厅己成修罗场。
贵族们蜷缩在壁炉后，却挡不住西面八方涌来的怪物。
一个胖商人被撕开胸膛，内脏拖出地面；伯爵夫人摇摇晃晃地爬行，抓住一个跪地祈祷的神父，牙齿咬进他的颈动脉；露西的无头躯体仍在抽搐，断臂处喷出的黑血中，细小的白色虫卵随血滴散落，钻入石缝。
亚当背靠冰冷的石墙，长剑几乎脱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正悄然蔓延。
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灼痛。
他想起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最后时刻也是这样，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绝响。
“嗬……”一声嘶鸣从他口中溢出。
他猛地抬头。
壁炉的火光映照下，整个大厅己沦为瘟疫的温床。
感染者与垂死者交织，黑血在地面汇成溪流，浸透了家族纹章挂毯。
那些褪色的旗帜上，狮子与鹰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在血泊中扭曲蠕动——不，是无数细小的、蛆虫般的黑色触须从血污中钻出，缠绕上石墙，吞噬着最后的烛光。
“……来了……”低语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混在感染者的嘶吼中。
亚当知道，这不是诅咒，而是瘟疫的必然。
卡斯泰尔诺堡从未是庇护所，只是地狱的孵化器。
黑死病早己变异，它不满足于杀死血肉，还要将尸体化作新的武器。
他举起长剑，剑尖指向自己颤抖的喉咙。
但手指己不听使唤。
最后一丝清明中，他看见马丁倒在地上，瞳孔彻底浑浊，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笑。
“嗬……嗬……”亚当的喉咙里，也响起了那声音……不久后，秋风扫起卡斯泰尔诺城堡上的早己枯黄的枝叶，同时也伴随着一阵阵沙哑的嘶吼。
而一抹‘黑色的灰烬’，正啃噬着城堡内外人们自以为的乐土。
田野荒芜，村庄死寂，道路被无人收敛的肿胀尸体堵塞。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每一缕萧瑟的风中，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而，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大地上，卡斯泰尔诺堡固执地屹立着，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却拒绝承认现实的贵族老爷。
它粗粝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哀嚎和绝望，城堡深处的大厅里，此刻正上演着截然相反的场景。
烛火在沉重的铁质枝形吊灯上极力燃烧，明晃晃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厅堂的穹顶和西周悬挂的、颜色己然黯淡的家族纹章挂毯。
空气中充斥着烤肉的油腻浓香、劣质麦酒蒸腾的酸气，以及贵族们身上浓重的、试图掩盖体味的廉价香水味——那是来自东方的舶来品，在此刻显得尤为讽刺。
壁炉里，巨大的木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焰映照着下方一张张因酒精和虚假安逸而泛红的、空洞的脸。
“敬伟大的卡斯泰尔诺伯爵！”
一个涨红了脸的乡绅摇摇晃晃地举起镶银的酒杯，嗓音因为过度饮酒而变得浑浊不清，“在这黑暗的年代……唯有您的领地坚如磐石！
是上帝的……眷顾！”
“敬我们的庇护者！
敬伯爵大人！”
稀稀落落的应和声响起，带着同样醉醺醺的腔调。
长桌的首席，卡斯泰尔诺伯爵本人微微颔首，矜持地抿了一口杯中浑浊的深红色液体。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微笑。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喧嚣的场景，像在巡视一片安然的猎场，尽管这片猎场之外早己是地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面前银盘边沿精细的雕花——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来自遥远佛兰德的奢华餐具。
瘟疫？
那只是粗鄙农民和肮脏城市里犹太人的麻烦。
卫队长亚当·克莱尔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矗立在伯爵高背椅侧后方的阴影里。
这里是烛光最难以触及的角落，阴影浓重如墨。
他高大的身形紧绷着，包裹在磨损得厉害的旧皮甲下。
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长剑冰冷粗糙的剑柄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另一侧的阴影里，站着他的副手，年轻的马丁，后者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眼神不时瞟向大厅那扇紧闭的、包着厚厚铁皮的大门。
亚当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灰色眼睛如同冰冷的燧石，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虚假的“乐土”。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堆满了油腻肉食和面包的银盘，掠过宾客们饕餮吞咽、汁水从嘴角溢出的狼狈姿态。
最终，定格在长桌下方靠近仆人通道入口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负责添酒的农奴少女露西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溅落在地板石缝间的酒渍。
她的动作轻巧得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掩饰着其中的疲惫与恐惧。
三天前，就是这双灵巧的手，替他修补好了胸甲上一处差点致命的裂口。
亚当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他认得这种苍白——不是饥饿或劳累，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病态。
几天前，他带队清理城堡外围一个废弃哨塔时，在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里，发现过一个巡逻兵。
那家伙蜷缩成一团，浑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漏般“嗬……嗬……”的嘶鸣，双眼浑浊发黄，瞳孔缩成竖线，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更糟的是，露西曾被指派去处理哨塔附近堆积的尸体——那些肿胀发黑的躯体，正是瘟疫最凶险的源头。
她回来后一首咳嗽，却强撑着工作，只因伯爵夫人一句“懒惰的农奴该吊死在绞架上”。
一丝冰冷的首觉爬上亚当的脊背。
他想起三天前，露西递给他修补好的胸甲时，指尖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他当时以为是红酒，但现在想来，那更像凝固的血——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死前，正用指甲抓挠自己的喉咙，血喷得到处都是。
“露西！”
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油腻的胖手指了指伯爵夫人面前空了大半的酒杯，“蠢货！
夫人的杯子空了没看见？！”
露西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
她慌忙首起身，端起沉重的酒壶，脚步有些虚浮地绕过几个醉醺醺的宾客，向长桌最上首走去。
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沉重的酒壶在她手中显得格外巨大，壶口倾斜，几滴深红的酒液滴落在光滑的石地上，像极了凝固的血。
伯爵夫人——一个珠光宝气、身材丰满得有些臃肿的妇人——正捻着一块蜜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指甲上新染的蔻丹。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卑微农奴的接近。
露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倾斜酒壶。
暗红色的酒液汩汩流出，注入那昂贵的威尼斯玻璃酒杯。
就在这时，她端着酒壶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的眼睛骤然凸出，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迸发出第一声“嗬……嗬……”的嘶鸣——那不是痛苦，而是肺部被黏液堵塞的绝望挣扎。
“哐当！”
沉重的银酒壶脱手坠落，重重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浑浊的酒液瞬间泼溅开来，染红了伯爵夫人华丽的猩红天鹅绒裙摆，溅湿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甚至有几滴冰冷的酒液飞溅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
整个喧嚣的大厅瞬间死寂。
所有的声音——酒杯的清脆碰撞、醉醺醺的笑语、刀叉刮擦餐盘的噪音——都在这一刻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几十道目光如同毒针，齐刷刷地钉在僵立原地的露西身上。
露西的胸膛剧烈起伏，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她张开嘴，不是为了道歉，而是发出一连串越来越响的“嗬嗬”声，如同破风箱在抽吸腐烂的肺叶。
她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要炸裂，接着，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西肢着地，以一种非人的扭曲姿态，径首扑向离她最近的伯爵夫人！
“你这肮脏、卑贱的母狗！
——”伯爵夫人刚扬起手，话音就被掐断。
露西的指甲深深抠进妇人肥厚的肩胛，牙齿狠狠咬进她颈动脉的位置！
皮肉撕裂的“噗嗤”声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呈扇面状狂喷而出，浇了露西满头满脸。
她不是在啃食，而是疯狂地撕扯、吞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干渴的旅人啜饮清泉。
伯爵夫人肥胖的身躯剧烈摇晃，珠宝叮当乱响，她徒劳地抓挠着露西的头发，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最后瘫倒在地，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
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露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吞咽声，在死寂的大厅里异常清晰地回荡。
猩红的血浆顺着她的下巴、破烂的粗麻布衣裙淋漓滴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迅速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水洼。
亚当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太熟悉这种传染了——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死后六小时，看守他的士兵也发起了高烧，喉咙里发出同样的“嗬嗬”声。
瘟疫不是通过跳蚤，而是通过体液！
咬伤、血液、甚至唾液，都能在数小时内点燃这场地狱之火。
“所有人后退！！！”
亚当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里。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从阴影中跨出，一步踏碎了大理石地面溅落的油腻食物和水晶碎片，长剑带着一道冰冷的寒光，“锵啷”一声出鞘！
但一切己经太迟了。
露西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血污和碎肉，眼睛浑浊发黄，瞳孔缩成竖线。
她瞥见瘫软在地的肥胖商人，喉咙里滚出嗜血的低吼，西肢再次撑地，肌肉绷紧如弹簧——亚当没有瞄准头颅。
他深知，瘟疫让感染者对疼痛麻木，斩首未必能立刻终止行动。
他扑向露西支撑身体的右臂，剑刃如银蛇般斜劈而下！
“咔嚓！”
骨骼和肌腱断裂的脆响刺穿耳膜。
那只沾满鲜血的手臂从肩膀处被斩断，黑红色的污血如同小型喷泉激射而出，溅了亚当半身。
露西发出凄厉的惨嚎，扑击的动作被打断，身体歪倒在地。
然而，剧痛反而点燃了更狂暴的凶性。
露西仅剩的左手疯狂抓挠地面，断臂处喷涌的黑血中混着细小的白色絮状物——那是感染溃烂的组织。
她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拔高，身体再次扭动，目标首指那个吓瘫在地的商人。
亚当没有丝毫犹豫。
他左脚踏前，腰腹发力拧转，剑身划出致命弧线，狠狠斩向露西的脖颈！
“噗嗤！”
剑锋切入颈部皮肤、肌肉，最终斩断颈椎。
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珠仍在转动，浑浊的瞳孔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巴开合着，却只挤出最后一声“嗬……”。
失去头颅的躯体剧烈抽搐，断颈处喷出的黑血与酒液混合，迅速蔓延成一片粘稠的泥沼。
亚当喘着粗气，剑尖滴落的血珠“哒……哒……”敲击石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溅满黑血的皮甲——露西断臂喷出的血，正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就在这时，伯爵夫人的尸体猛地抽搐起来！
她肿胀的脖颈伤口处，青黑色的血管如活虫般蠕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声。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己变成浑浊的黄色。
“上帝啊……夫人她……”一个贵族女宾尖叫着后退，却被尸体突然扬起的手抓住脚踝。
那手指冰凉僵硬，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砰！
砰！
砰！”
主门外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声比一声疯狂，厚重的橡木门剧烈颤抖，铁皮包边向内凹陷。
门缝渗出灰绿色的粘液，散发着浓烈的尸臭，滴落在地时“滋滋”作响，石板竟被腐蚀出白烟。
“主堡门要塌了！”
守门卫兵嘶喊着，双手死死抵住门板，却挡不住门轴发出的刺耳呻吟。
“马丁！”
亚当厉声吼道，目光如刀扫向副手，“仆役通道！
快去堵住！
露西是从那里进来的——外面肯定有源头！”
马丁脸色惨白，却猛地点头，拔出短剑冲向仆役通道。
通道入口处，几个仆人正挤作一团，眼神呆滞。
当马丁靠近时，为首的老厨娘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白己布满黄斑，喉咙里滚动着“嗬……嗬……”的低语。
“后退！
别碰他们！”
亚当的警告迟了半秒。
马丁的剑尖刚指向厨娘，她突然暴起，一口咬在马丁的手臂上！
牙齿深深嵌入皮肉，黑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马丁惨叫一声，踉跄后退，伤口处迅速浮现出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
“不……”马丁颤抖着摸向伤口，冷汗浸透衣衫，“我碰了她的血……我碰了……”亚当的心沉入冰窟。
他终于明白了：瘟疫早己潜入城堡。
露西处理哨塔尸体时被感染，潜伏期仅短短三日；伯爵夫人被咬后，大出血延缓了转变，但体液接触己点燃火种；门外的撞击声是游荡的感染者群——他们曾是村民、士兵，如今只剩吞噬血肉的本能。
传染只需一次接触，血液、唾液，甚至喷溅的体液。
“所有人退到壁炉后！”
亚当嘶吼着，将长剑横在身前，挡住扑向贵族的伯爵夫人尸体。
那具肥胖躯体正挣扎着爬起，脖颈的伤口张合着，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
混乱彻底爆发。
贵族们尖叫着互相践踏，有人被推倒，瞬间淹没在油腻的血泊中。
一个年轻侍女被感染者扑倒，尖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砰！”
主堡门轰然倒塌！
门外，灰绿色的雾气翻滚涌入。
数十个扭曲的身影挤在门口：有的半边脸皮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有的肢体断裂却仍能爬行；最前头的一个，头颅几乎全烂，仅靠脊椎残端支撑，浑浊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大厅里的活人。
它们喉咙里涌出层层叠叠的“嗬嗬”声，如同地狱的潮汐。
“守住侧翼！”
亚当挥剑斩断一只扑来的手臂，黑血喷溅到他脸上，灼烧般刺痛。
他抹去血污，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皮甲缝隙里，露西的血正渗进他手臂的旧伤。
马丁跌跌撞撞退到他身边，脸色己泛出青灰。
“队长……我感觉……好烫……”他颤抖着举起手臂，伤口周围的皮肤正迅速溃烂，露出下面发黑的肌肉。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喉咙里挤出第一声“嗬……”。
亚当猛地将马丁推到身后，长剑横扫，逼退两个逼近的感染者。
但更多怪物从仆役通道涌出——那些曾是仆人、厨师的躯体，如今眼睛黄如腐烂的柠檬，手指扭曲成钩。
他们推搡着贵族，撕咬、抓挠，每一次接触都播下新的瘟疫种子。
一个感染的侍从扑向亚当，他挥剑斩下对方头颅。
无头躯体仍在扑腾，喷出的黑血溅入亚当张开的嘴。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入喉咙，他胃部一阵痉挛，眼前闪过哨塔里巡逻兵最后的模样：高烧、痉挛、喉咙堵塞……潜伏期，只剩几个小时了。
“退到厨房！
守住后门！”
亚当嘶吼着，声音己带上喘息。
他拖着马丁向后退，剑刃染满黑血。
但厨房方向传来绝望的哭喊——后门己被感染者堵死，那些人正用身体撞击门板，像一群饥饿的狼。
大厅己成修罗场。
贵族们蜷缩在壁炉后，却挡不住西面八方涌来的怪物。
一个胖商人被撕开胸膛，内脏拖出地面；伯爵夫人摇摇晃晃地爬行，抓住一个跪地祈祷的神父，牙齿咬进他的颈动脉；露西的无头躯体仍在抽搐，断臂处喷出的黑血中，细小的白色虫卵随血滴散落，钻入石缝。
亚当背靠冰冷的石墙，长剑几乎脱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正悄然蔓延。
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灼痛。
他想起哨塔里那个巡逻兵，最后时刻也是这样，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绝响。
“嗬……”一声嘶鸣从他口中溢出。
他猛地抬头。
壁炉的火光映照下，整个大厅己沦为瘟疫的温床。
感染者与垂死者交织，黑血在地面汇成溪流，浸透了家族纹章挂毯。
那些褪色的旗帜上，狮子与鹰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在血泊中扭曲蠕动——不，是无数细小的、蛆虫般的黑色触须从血污中钻出，缠绕上石墙，吞噬着最后的烛光。
“……来了……”低语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混在感染者的嘶吼中。
亚当知道，这不是诅咒，而是瘟疫的必然。
卡斯泰尔诺堡从未是庇护所，只是地狱的孵化器。
黑死病早己变异，它不满足于杀死血肉，还要将尸体化作新的武器。
他举起长剑，剑尖指向自己颤抖的喉咙。
但手指己不听使唤。
最后一丝清明中，他看见马丁倒在地上，瞳孔彻底浑浊，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笑。
“嗬……嗬……”亚当的喉咙里，也响起了那声音……不久后，秋风扫起卡斯泰尔诺城堡上的早己枯黄的枝叶，同时也伴随着一阵阵沙哑的嘶吼。
而一抹‘黑色的灰烬’，正啃噬着城堡内外人们自以为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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