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语盯着烤箱的计时器,看着红色数字从“00:07”跳到“00:06”。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那上面还沾着些许面粉。杏仁饼干,宋煜最喜欢的那种。至少,他曾经喜欢过。
厨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烤箱低沉的嗡嗡声填满空间。太安静了,这房子里总是这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结婚三年,这寂静从令人安慰变成了令人窒息。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苏浅语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直了。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尽管她知道这无关紧要。宋煜从来不会注意到她是否整理了头发,或者换了新衣服,或者…
门开了又关上,鞋柜抽屉被拉开,皮鞋被随意踢到地板上。没有问候,没有“我回来了”,就像进入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间。
“晚饭快好了。”苏浅语说,声音比预期中要小。
没有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厨房。宋煜已经陷进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甚至连外套都没脱。
“今天工作怎么样?”她问道,这是每日必行的仪式,尽管答案总是千篇一律。
“就那样。”他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苏浅语站在厨房门口,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疯狂爱过的人。宋煜依然英俊,下颌线清晰利落,西装剪裁得体,勾勒出健身房里练就的宽肩窄腰。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或者说,消失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宋煜时,他眼中的光芒如何让她心跳加速。如今那双眼睛看她时,只剩下漫不经心的一瞥,或者更糟,那种评估式的审视,总能精准地找到她最不自信的地方。
“我做了杏仁饼干,”她说,“你最喜欢的。”
终于,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目光回到手机上。“我不饿。”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苏浅语感觉胸口发紧,但她只是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烤箱计时器走到零,发出刺耳的“嘀嘀”声。她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烤盘。金黄色的饼干排列整齐,散发着杏仁和黄油的香气。
完美,她几乎能听见母亲的声音:“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真是狗屁。
她把饼干放在冷却架上,开始准备晚餐。切菜时,她故意弄出些声响,试图打破这厚重的寂静。胡萝卜在刀下变成整齐的薄片,西兰花被分成小朵,鸡肉在煎锅里滋滋作响。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三年婚姻练就的本领。
“你能不能小点声?”宋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忙了一天,需要安静。”
苏浅语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轻轻放下刀。她关小火,盖上锅盖,让食物悄无声息地炖煮。又一次,她顺从了。这种顺从已经渗入骨髓,成为本能。
吃饭时,只有餐具碰撞的声响。宋煜一边吃一边看手机,偶尔皱眉头,可能是看到了什么新闻,或者工作邮件。苏浅语想知道,如果是后者,他晚点会不会把工作中的不快发泄在她身上。这是常有的事。
“李总今天又提出了荒谬的要求,”果然,他开口了,眼睛仍盯着屏幕,“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指手画脚。我不得不重做整个方案。”
苏浅语准备接话,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
“职场上全是白痴,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我周围怎么尽是些无能的人?”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她心里。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说同事。上周他说过类似的话,当她忘记干洗店取回他的西装时,“你怎么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也许你可以…”她试图提供建议。
“你不懂,”他打断她,终于放下手机,看着她,“你从来没在真正的企业里工作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这话不公平,她放弃了自己的自由职业是为了支持他的事业,打理这个家,处理所有琐事让他能专注于工作。但现在这成了他贬低她的又一条理由,她“不懂”现实世界。
苏浅语低下头,盯着盘子里逐渐变冷的食物。她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有过展览,接过商业项目。那时宋煜说她“有灵气”,欣赏她的才华。婚后他渐渐提出要求,能否接更“稳定”的项目?能否在家工作?最后变成,“反正也赚不了多少,不如先把家照顾好。”
她一步步退让,直到无处可退。
“我接了新项目,”她轻声说,这是她一周来一直在准备的消息,“一个儿童图书系列,需要画四十多张插图。稿酬不错,而且…”
宋煜嗤笑一声:“儿童图书?你就满足于画些小动物和小孩子?”
血液冲上她的脸颊。“这是正经工作,出版社很有名,而且…”
“随你便,”他又拿起手机,“别到时候又说忙不过来,家里乱成一团。”
谈话结束,她的成就被轻描淡写地否定,她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一如往常。
饭后,宋煜径直走向书房,关门声在寂静的房子里格外响亮。苏浅语独自收拾餐桌,清洗餐具,把剩下的饼干装进罐子。每一个动作都机械而精准,像是编写好的程序。
她站在水槽前,热水冲刷着双手,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外面,城市灯火通明,无数窗户亮着温暖的光。她想象着其他家庭里的对话、笑声甚至争吵,至少那表示还有交流的欲望。
这里只有沉默,冰冷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收拾完厨房,她走到书房门前,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饼干在罐子里。最后她只是写了张便条贴在冰箱上,尽管她知道他根本不会注意。
回到卧室,苏浅语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里有出版社发来的正式合同,本该是令人兴奋的时刻,现在却索然无味。她浏览着条款,眼睛扫过文字,却无法集中精神。
书房里传来宋煜讲电话的声音,语气热情洋溢,显然是在和同事或客户交谈。他能这么友善,这么专注,对陌生人倾注全部注意力。唯独对她,只剩下敷衍和冷漠。
她突然想起上周发生的事情,大学好友林佳来城里,想约她见面。宋煜得知后,整整两天没和她说话,最后扔下一句:“你要是这么闲,不如把时间花在整理家务上。客厅角落全是灰尘,你看不见吗?”
她最终取消了约会,花了整个下午打扫已经一尘不染的房子。那天晚上,他施舍般地带她出去吃饭,席间却不断指出她的“问题”,她太内向,不会社交,穿着不够时尚,点餐时犹豫不决。
“我只是想帮你提高,”他说,切着牛排,“外面世界很残酷,你需要变得更强大。”
当时她居然感激他的“指导”,现在想来,胃里一阵翻腾。
苏浅语打开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她断断续续写的日记。上一次记录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她写道:“今天宋煜说我思维太简单,看不懂时事新闻的深层含义,也许他是对的,我应该多读书。”
读着这些文字,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她怎么会如此盲目?如此顺从?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她开始键入新条目:“今天他说我的画只是‘小动物和小孩子’。三年间,我从一个专业插画师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每一次贬低,每一次否定,我都全盘接受,甚至感谢他的‘诚实’,这不是诚实,这是缓慢的精神谋杀。而我,配合地躺在了案板上。”
写完这些,她感到一阵眩晕,真相如此明显,如此丑陋,她怎么会现在才看清?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苏浅语迅速关闭文件夹,打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网页。宋煜推门而入,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向衣橱拿出睡衣。
“我明天早会有事,七点前要到公司。”他说,背对着她脱掉衬衫。
“要我给你准备早餐吗?”
“不用了,路上买就行。”他转向她,终于正眼看她,“对了,我妈下周生日,你选好礼物了吗?”
苏浅语感到一阵恐慌,她完全忘记了。“还没,我这几天就去看。”
宋煜叹气,那种失望的、容忍的叹息她再熟悉不过。“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记住这种事,我已经让助理订了花和礼物,你明天打电话确认一下送达时间。”
又是这样,他设下期望,等她失败,然后自己解决,最后让她感到无能且感激。
但这次,某种东西不同了。
“你可以自己确认。”话说出口,苏浅语自己都惊讶。
宋煜停下扣睡衣扣子的动作,抬起头:“什么?”
“你的助理订的礼物,你可以自己确认送达时间。”她声音平静,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盯着她看了漫长的一秒,然后轻笑一声:“你这是怎么了?生理期提前了?”
又是这一套,把她的任何情绪波动归因于激素,否定任何正当感受。
“我只是觉得,这是你母亲,你的助理,你的安排,为什么需要我中间插一手?”
宋煜走向她,居高临下,他比她高一个头,这种身高差曾经让她有安全感,现在只感到压迫。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苏浅语,家庭责任是共同的。还是说,你连最基本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
又是这样,扭曲她的意思,把问题归结为她的不足。
但今晚,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了。
苏浅语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连确认礼物送达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为什么你要交给我?既然你已经让助理处理了所有事情,为什么不能自己完成最后一步?”
宋煜的表情变得冰冷,他不习惯被反驳,尤其不习惯来自她的反驳。
“我不知道你今晚发什么神经,但我没心情陪你闹。”他转身向浴室走去,“明天恢复正常,希望你能变回那个通情达理的人。”
浴室门关上,锁咔哒一声落下。
苏浅语站在原地,浑身微微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陌生的、几乎被遗忘的情绪,愤怒。
她看向床头柜,上面摆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眼中全是未来生活的光彩。宋煜搂着她的腰,眼神里充满占有和骄傲。那时她以为那是爱。
现在她知道了,那不是爱,是拥有。就像拥有一辆好车,一套豪宅,一个能衬托自己的配饰。而当配饰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就开始令人失望了。
浴室里传来水声,苏浅语走到客厅,看着冰箱上那张被忽视的便条。她把它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然后她打开饼干罐,取出一块杏仁饼干,咬了一口。完美的手艺,香酥可口,甜度恰到好处。她慢慢地、认真地吃完了整块饼干,像是品尝最后的晚餐。
当浴室水声停止时,她已做出了决定。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期积累的必然结果。就像水滴石穿,每一句贬低,每一次冷漠,每一个被否定的时刻,都在一点点凿穿她婚姻的基础。
现在,终于彻底碎裂了。
苏浅语回到电脑前,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等待着。
她写下第一个标题:“离婚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