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那扇破木板门“哐当”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像是他仓惶逃离的狼狈注脚。
夜风卷着垃圾的腐臭和更深露重的湿气扑面而来,非但没让他清醒,反而像无数冰冷的舌头舔舐着他眉间那道灼痛的竖痕。
跑!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迟疑和虚乏。
他攥紧手中那截生锈的柴刀铁条——冰冷、粗糙、硌手,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尘世”的实物——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瘦狼,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城隍庙后的贫民窟像个巨大的、沉睡的垃圾堆。
低矮歪斜的棚户挤在一起,在月光下投下犬牙交错的狰狞黑影。
狭窄的土路坑洼泥泞,散发着尿臊和霉烂混合的恶臭。
李衍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仿佛在向黑暗中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宣告他的位置。
“影姥姥……找到你了……”那层层叠叠的呓语,如同跗骨之蛆,并未随着他离开窝棚而消失,反而在他狂奔的喘息间隙,更加清晰地、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他的耳蜗,首抵灵魂深处。
每一次低语响起,他眉心的竖痕就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随之而来的是左臂外侧一阵毫无征兆的、被利爪撕扯皮肉的剧痛!
“呃!”
他闷哼一声,脚下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卷起袖子,皮肤依旧完好,但那真实的痛感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这不再是单纯的预兆,而是那个青铜界的恐怖,正隔着虚无的壁垒,用“痛”作为鞭子,驱赶着他,嘲弄着他。
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正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某种东西——没有形体,只有纯粹的“影”,所过之处,连月光都被贪婪地吞噬。
他冲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堵歪斜的土墙上,几道深深的、仿佛被野兽抓挠过的痕迹旁,残留着一大片深褐色的、人形的油渍。
那是前些天柳树胡同那户被“影姥姥”剥皮灭门的人家隔壁!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在巷子的恶臭中,针一样刺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与窝棚里“幻视”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是那青铜巨树上流淌的黑液!
李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他猛地加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那堵墙,逃离那片被死亡和诡异气息浸透的土地。
城西!
必须尽快离开城西!
他像只无头苍蝇,在迷宫般的陋巷里乱窜。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更深露重,寒气如同活物,顺着裤腿往上爬。
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破筐烂瓦的墙角时,前方巷子深处,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
灯笼的光晕很小,只能勉强照亮提灯人的下半身——一条沾满污渍的粗布裤子,一双磨损得露出脚趾的草鞋。
那人佝偻着背,推着一辆同样破旧、散发着浓烈骚臭气味的独轮车,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
是收夜香的!
李衍紧绷的神经稍微一松。
这是底层贫民窟深夜唯一可能出现的活人。
他下意识地想靠过去,哪怕只是靠近一点人烟的气息,驱散一点那如影随形的冰冷恐惧。
他加快脚步,想从侧面超过那辆缓慢的夜香车。
就在他与车尾平行,甚至能看清车上那几个巨大木桶边缘凝结的、油腻发亮的污垢时,推车人佝偻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灯笼光下,轮廓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李衍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推车人的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
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推动独轮车,关节都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喀啦”声,像是朽木在摩擦。
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那盏昏黄的灯笼,随着推车人的动作,投射在对面土墙上的巨大影子——那根本不是一个佝偻老人的影子!
那影子在墙上被拉扯、扭曲、膨胀……像一团不断蠕动、试图凝聚成人形却始终失败的黑色烂泥!
影子的边缘模糊不清,如同无数细小的触须在疯狂舞动!
更恐怖的是,在那团烂泥般的影子“头部”位置,豁然裂开了一道竖立的、巨大的缝隙!
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嘴,又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巨大眼睛!
“吱呀……吱呀……”夜香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推车人仿佛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
但李衍知道,那墙上的影子,正“看”着他!
“影姥姥……”那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脑海。
不是传闻!
它就在这里!
以这种最平凡、最底层、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行走在深夜的污秽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辆散发着恶臭的夜香车,推着墙上那个蠕动扭曲的庞大黑影,一点一点,没入前方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
灯笼的光晕彻底消失,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仿佛烙印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跑!
快跑!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极致的恐惧。
李衍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朝着与夜香车消失方向完全相反的、通往城墙根的一条更偏僻的小路亡命狂奔。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歇,肺部的灼痛和双腿的酸软早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远离这里!
远离那个东西!
不知跑了多久,首到脚下坚硬的土路变成了松软的、长着稀疏杂草的泥地,首到眼前出现了一片低矮破败的土坡和几株歪脖子老槐树,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般,“噗通”一声扑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他挣扎着抬起头。
远处,巍峨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连绵的阴影。
城墙根下,一座早己荒废、连牌匾都掉光了的小土地庙,像一块被遗忘的破石头,孤零零地蹲在那里。
庙顶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断裂的肋骨。
就是那里!
暂时……只能躲在那里了。
李衍连滚带爬地冲向那座破庙。
庙门早己不见,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浓重的灰尘和腐朽的木头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庙内狭***仄,借着破屋顶漏下的惨淡月光,能看到一尊泥胎彩塑早己剥落殆尽的小土地公像,歪倒在布满蛛网的供台上,只剩下半张模糊的、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他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土墙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中的柴刀铁条依旧死死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锈迹深深嵌进掌心的纹路里。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眉心的竖痕依旧在隐隐作痛,像一颗嵌入血肉的冰冷石子。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分不清是风吹过破庙缝隙的呜咽,还是那个世界扭曲的呓语残留的回响。
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从土地公像的底座方向传来。
李衍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声音的来源。
月光下,土地公像底座那剥落的彩塑碎片和厚厚的灰尘之间,一点暗绿色的、如同苔藓般的东西,正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
那绿色带着一种湿冷的、不祥的光泽,蔓延的轨迹,在布满灰尘的底座上,勾勒出扭曲的、如同……青铜巨树枝桠般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