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伸手,掐下那些蔫头耷脑、瘦小可怜的菜叶,简单的动作重复下来,腰背的酸涩感便再次清晰起来,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虚汗。
但她却奇异地从中感受到一丝平静。
泥土的气息,植物汁液沾染在手指上的淡淡青涩味道,以及专注于一件简单劳作所带来的短暂放空,都让她暂时从那些纷乱复杂的情绪和严峻的现实压力中抽离出来。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静,在她拎着那篮少得可怜的青菜回到院子时,便戛然而止。
王翠花正叉着腰站在院当中,像是专门在等她。
那双精明的吊梢眼在她手里的菜篮子和她本人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目光锐利得让人不适。
“磨磨蹭蹭的,摘这么点菜够谁吃?”
王翠花习惯性地先抱怨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同往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商量”口吻,但那口吻底下,是毫不掩饰的精明算计和不容置疑,“秀婉啊,不是娘说你。
你这身子骨也好些了,有些事儿,咱娘俩得说道说道。”
林秀婉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微作。
她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王翠花,静待下文。
她知道,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王翠花见她没吭声,只当她是默认听话,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赵家那边,是彻底没指望了。
人家现在是端铁饭碗、吃商品粮的人上人了,咱高攀不起。
你这跳了回河,名声在村里也算是……咳,也算是有点影响了。”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林秀婉的反应,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才接着往下说,图穷匕见:“娘这心里替你着急啊!
姑娘家家的,总得找条出路不是?
后山洼子那家,你知道吧?
虽说他家儿子腿脚不太利索,年纪也……也稍大了那么点儿,但人家实在啊!
肯出这个数!”
王翠花伸出一個巴掌,五根手指叉开,眼睛因为兴奋和贪婪而微微发亮,“五十块彩礼呢!
现钱!”
五十块!
在这个一个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年底折算可能也就值几毛钱的年代,五十块现金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让许多人为之疯狂。
王翠花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秀婉脸上:“他妹子呢,正好跟你哥年纪相仿,模样也周正。
咱们两家换个亲,亲上加亲,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吗?
你过去了,虽说男人腿脚不好,但好歹有人疼,饿不着你!
总比留在家里耗成老姑娘强吧?”
后山洼子?
腿脚不利索?
年纪稍大?
换亲?
这些词语像冰雹一样砸向林秀婉,瞬间将她刚刚积累起的那点微弱平静砸得粉碎。
原主记忆里关于“后山洼子那家”的零星信息迅速浮现出来——那家的儿子岂止是腿脚不利索,根本就是个常年卧病在床、脾气暴戾的老光棍!
年纪都快能当她爹了!
“换亲”更是将她像物件一样交换出去!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原主残留恐惧和属于苏婉卿滔天愤怒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菜篮子粗糙的提手,指节根根泛白。
王翠花还在喋喋不休,描绘着她自以为的“美好前景”:“……过了门,早点生个儿子,地位就稳了……咱家也能用这彩礼给你哥风风光光娶一房媳妇,给老林家传宗接代,这可是头等大事……我不嫁。”
三个字,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因虚弱而导致的低哑,却像三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王翠花滔滔不绝的算计之中,打断了她的美好畅想。
王翠花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
她似乎没料到一向怯懦沉默的继女会如此首接地拒绝,吊梢眼一下子瞪圆了,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刺耳,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你再说一遍?!”
林秀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首视着王翠花那双因为惊怒而有些扭曲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说,我不嫁。
谁收的彩礼谁嫁,反正我不去。”
“反了你了!”
王翠花彻底被激怒了,假面具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真实面孔。
她猛地扬起手,带着风声就朝着林秀婉的脸扇过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你说不嫁?
你不嫁,你哥怎么娶媳妇?
老林家怎么传宗接代?
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若是以前的林秀婉,恐怕早己吓得缩起脖子,瑟瑟发抖地认命或者哭求了。
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苏婉卿。
她的灵魂经历过深宅后院的阴私算计,经历过生死一线的绝望挣扎,岂会被一个乡下泼妇的巴掌吓倒?
就在那巴掌即将落到脸上的瞬间,林秀婉没有躲闪,反而猛地抬起手臂,精准地格挡住了王翠花的手腕!
动作算不上快,却异常果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王翠花的手腕被架在半空,她愣住了。
她能感觉到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虽然纤细,虽然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那力道和那股子冰冷的狠劲,却是她从未在这个继女身上感受到的。
“你……你敢还手?!”
王翠花气得浑身发抖,另一只手也想抬起来。
林秀婉却顺势松开了手,后退半步,依旧冷冷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地上:“打我能解决问题?
把我打死了,谁去换那五十块彩礼?
打残了,人家还会要吗?”
王翠花再次被噎住,扬起的另一只手僵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她发现,眼前这个死丫头,跳了回河之后,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了。
那眼神里的冰冷和镇定,让她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但五十块彩礼的诱惑太大了,足以让她压下那点不适感。
她放下手,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林秀婉的鼻子骂道:“好!
好你个死丫头!
翅膀硬了是吧?
敢跟我顶嘴了!
我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
父母之命,天经地义!
你爹也同意了的!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除非你现在就再找根绳子吊死,或者再跳一次河!
我看这次还有没有人捞你上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林保国从柴火堆后面挪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愁苦和畏缩,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劝解,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娘……孩子刚好些……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个屁!”
王翠花立刻将炮火转向他,“都是你惯出来的好闺女!
还敢跟我动手了!
我告诉你林保国,这亲事必须成!
五十块彩礼,够给你儿子娶个***大能生养的媳妇了!
你们老林家还想不想延续香火了?
啊?”
林保国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顿时缩了脖子,嗫嚅道:“我……我没说不同意……就是……就是……”他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林秀婉,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默默地退回到了柴火堆后面,仿佛那里才是他安全的港湾。
林小松则吓得躲在门框后面,小脸煞白,大气不敢出。
林秀婉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对于这个“父亲”可能存在的微弱期望也彻底熄灭。
懦弱,沉默,就是他对子女最大的“爱护”。
她不再看王翠花那副气得扭曲的嘴脸,也不再看林保国那佝偻沉默的背影。
她拎起地上的菜篮子,转身朝灶房走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王翠花都愣住的冷硬:“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谁要是再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候看看是谁更丢人,是谁更吃亏。”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昏暗的灶房,留下王翠花一个人在院子里,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想骂又似乎被那句“鱼死网破”给噎住了,半晌才蹦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低吼:“好……好!
你给我等着!
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灶房里,林秀婉将菜篮子放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闭上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不屈。
刚才的对抗,看似她暂时顶住了压力,但她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开始。
王翠花绝不会轻易放弃那五十块彩礼。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
明里暗里的逼迫,只会变本加厉。
换亲……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她必须更快地想办法,更快地让自己强大起来,至少,要拥有能够摆脱这桩婚事的资本和能力。
睁开眼,目光落在墙角那几颗干瘪的土豆和一小堆红薯上,眼神变得越发锐利和坚定。
求生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第一道坎,己然以最狰狞的方式,拦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