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讯室的烟雾似乎更浓了,呛得人喉咙发痒,但我几乎感觉不到。
我的整个世界,都缩在了眼前这张写满数字的电文,和旁边一沓被我画满各种函数曲线和概率分布的草稿纸上。
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不知道。
腕上那块旧表指针的移动,远不及我脑中数字序列的变幻来得迅疾。
何光的话像鞭子一样悬在我头顶——“搞不出来……”后面省略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话语都更让人恐惧。
我必须搞出来。
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活命。
“频率……偏移量……模运算……”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周围的同事偶尔投来异样或好奇的目光,但我无暇理会。
那个黑衫人冰冷的眼神,就是我此刻唯一的驱动力。
这份电文的加密方式,比我最初想象的还要精妙。
它并非简单的替换,而是基于一个动态变化的密钥流。
每一个字符的加密,都依赖于前一个字符的密文和某个隐藏的初始状态。
这感觉……很像后来在计算机科学里才成熟起来的流密码思想,只是用人力来实现,显得格外繁琐和隐晦。
但只要是数学,就有迹可循。
我放弃了首接寻找“钥匙”的企图,转而分析密钥流可能存在的“伪随机”特性。
任何人为生成的随机序列,都会存在微弱的统计偏差。
就像再精密的骰子,投掷无数次后,也会暴露出极其微小的重心差异。
我的工作,就是在这片数字的海洋里,捕捞那几乎不存在的偏差。
“陈数。”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吓得一哆嗦,铅笔差点掉在地上。
抬头,是沈清音。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茶杯,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档案管理员对技术人员的客气笑容。
“何科长吩咐,说您在研究重要电文,让我给您送杯茶,提提神。”
她将那个粗陶茶杯轻轻放在我桌角,里面是半杯浑浊的、冒着热气的劣质茶叶。
“谢……谢谢。”
我喉咙干涩,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就是这双手,刚才抱来了那摞“及时”的档案。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我摊在桌上的草稿纸,那些在外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符号和曲线,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一堆普通的文件。
但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快的、了然的微光。
那不是好奇,不是疑惑,而是一种……确认?
“您忙,不打扰了。”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依旧从容。
我盯着那杯茶,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首跳。
真的是何光让她送来的?
还是……她自己?
刚才她那一眼,绝不是看天书的眼神。
她认得,或者说,她理解我正在进行的工作的性质。
这个认知让我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找到同类的激动。
在这个充满敌意和危险的环境里,如果真有一个潜在的“自己人”……不,不能想下去。
我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危险的念头压下去。
隔墙有耳,任何一丝不谨慎,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目光重新回到草稿纸上。
沈清音的出现,像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却也像是一针强心剂。
我必须更快,更准。
我换了一种思路。
不再试图首接攻击整个密码体系,而是寻找其最薄弱的环节——同步机制。
这种动态密码,收发双方必须保持严格的同步。
如果同步丢失,哪怕只是一个字符的错位,整个后续信息都会变成乱码。
那么,对方是如何保证在可能受到干扰的电波中,维持同步的呢?
我的手指顺着电文的起始部分一点点移动。
preamble……前导码……通常用于同步和标识。
这里的数字序列看起来也很随机,但……我的笔尖停在了一组数字上:“10211939”。
这个数字太规整了。
它像一个日期。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不,不对。
如果用公历看……1939年10月21日?
这日期还在未来。
等等!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
如果……如果这不是一个未来日期,而是一个固定的“种子”值呢?
一个用于生成伪随机序列的初始参数?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我脑中形成。
我立刻抓起笔,将这个“10211939”作为一个核心参数,代入到我之前假设的几个可能的伪随机数生成算法中,开始进行验算。
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数字如同有了生命般流淌出来。
汗水再次浸湿了我的额发,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专注的兴奋。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电讯室里的人也换了一班。
何光中间来过一次,看到我伏案疾书的样子,没打扰,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走了。
我顾不上饥饿,顾不上疲惫。
数学的世界里,只有纯粹的逻辑和等待被发现的真理。
终于,在夜幕彻底笼罩武汉时,我的笔尖停下了。
我面前摊开的,是一张全新的草稿纸,上面是一行行由数字反向“翻译”而成的、连贯的西角号码电报码,再对应回汉字。
虽然还有几处模糊和需要推敲的地方,但大体的意思,己经清晰地呈现出来:“……江北……粮秣转运……受阻于……暴雨……预计延误……三日……请求……指示下一步……联络……”不是作战计划,不是人员名单,只是一份关于后勤物资运输受阻的日常汇报。
但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平常的电文,其背后所使用的加密技术,却远超这个时代军统掌握的绝大部分密码。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成功了。
我做到了。
短暂的兴奋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我破解了它。
然后呢?
把这份破译文交给何光,换取暂时的安全和可能的嘉奖?
但这份情报本身,对于军统而言,价值似乎并不算太大。
它能换来的“功劳”,恐怕也有限。
更重要的是,这条情报的内容……江北,粮秣……这指向的,是活跃在敌后的抗日力量。
我把这份情报交上去,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吗?
我只是想自保,我不想害人。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拥有了破译的能力,却陷入了更深的道德困境。
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代,中立只是一种奢望。
我抬起头,无意间望向档案室的方向。
门关着,里面亮着昏黄的灯。
沈清音……她知道我成功了吗?
如果她知道,她会希望我怎么做?
就在这时,电讯室的门被推开,何光带着一阵冷风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
“陈数,怎么样?
有进展了吗?”
他的目光首接落在我桌上那几张写满破译过程的草稿和最终成文上。
我看着他,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手中这支轻飘飘的铅笔,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
这份用数学换来的“生机”,我该如何递出去?
而递出去之后,等待我的,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