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灼背
土豆地里稀稀拉拉剩下几个女知青,大多熬不住,躲到地头那几棵歪脖子柳树的荫凉里喘气去了。
只有林薇还固执地留在她那垄地上,手里的锄头比先前更沉,每一下抬起落下,都牵扯着酸胀的肌肉。
顾青山来过,又走了。
像一阵没由头的风,刮过她负责的那段地垄,留下干干净净的田垄和一片窃窃私语。
“看见没?
就那个成分不好的……他咋单帮林薇?”
“还能为啥,瞧人家长得俊俏呗,城里来的娇小姐……”议论声不高,却针一样扎人。
苏晓芸坐在树荫下,拿着草帽使劲扇风,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林薇,又扫过顾青山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
林薇抿紧了唇,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土里,瞬间洇开一个小点。
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这种因他而来、却又并非她本意的特殊关注。
她撑着锄头,再一次首起腰,眼前阵阵发黑,胃里也空落落地搅着。
早上那半个拉嗓子的窝头,早消耗没了。
就在这时,刘艳芳提着个瓦罐,挎着个篮子,从村子的方向过来了。
她脸上堆着笑,先给树荫下的知青们分了水,又拿着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径首走到林薇跟前。
“林薇同志,累坏了吧?
快歇歇,喝口水,吃点东西。”
她把饼子和一碗水递过来,语气热络得过分,“这饼子我特意多放了点糖精,甜丝丝的,顶饿。”
林薇看着她。
刘艳芳的笑容无懈可击,只是那眼神,依旧带着那股让人不舒服的黏稠,在她汗湿的脸上、磨红的手掌上细细地逡巡,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
“谢谢,我不饿。”
林薇移开目光,声音冷淡。
她宁愿饿着,也不想接这份过于“贴心”的关怀。
刘艳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得更开:“那怎么行!
这活儿重,不吃东西哪有力气?
你看你,脸都白了……”她说着,竟伸手想来拉林薇的手。
林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
刘艳芳的手落空,悬在半空,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艳芳姐,林薇同志不吃,给我吃呗?
我可饿坏了!”
苏晓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打圆场,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那玉米饼。
刘艳芳像是找到了台阶,忙把饼子塞给苏晓芸,嘴里还说着:“晓芸同志你吃,你吃,林薇同志怕是城里胃,吃不惯我们这粗食……”林薇没再理会她们,转身拿起自己的水壶,走到地头另一边,拧开盖子,小口喝着里面早己温吞的白开水。
水是早上灌的,带着点壶的铁锈味。
下午的活儿更难熬。
太阳偏西,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混着汗味和土腥气,熏得人头晕眼花。
林薇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手指***辣地疼,估计是磨出了水泡。
她咬着牙,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前方似乎永远到头的绿色田垄。
突然,脚下一滑,田垄边的土松软,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幸好锄头柄撑住了地,但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倒抽一口冷气,扶着锄头勉强站住,额头瞬间冒出更多冷汗。
“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苏晓芸第一个注意到,喊了一声。
这一声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
刘艳芳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哎呀!
林薇同志,你这是崴着脚了?
快别动了!”
她伸手就要来扶,动作急切,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
林薇蹙眉,正想挣脱,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别动她。”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刘艳芳的动作瞬间定格。
顾青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地头,肩上依旧扛着那把铁锨。
他几步走过来,目光落在林薇勉强支撑着身体、微微发抖的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挡开了刘艳芳伸出的手,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然后他在林薇面前蹲下身,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带着旧伤和厚茧的大手,隔着薄薄的裤腿,虚虚地按在她脚踝肿起的位置。
他的手指很烫,触碰到皮肤时,林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忍着点。”
他头也没抬,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他的手指在她脚踝处几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按捏了几下,动作熟练得出奇。
剧烈的疼痛让林薇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了下唇,才没哼出声。
“骨头没事,筋扭了。”
他很快做出判断,站起身,“得冷敷。”
说完,他目光扫向旁边一脸错愕的刘艳芳,又看向地里其他愣怔的知青,最后落在苏晓芸身上。
“谁有干净手帕?
沾湿了河水给我。”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带商量。
苏晓芸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顾青山接过,看也没看,大步走到地头边的小河沟旁,蹲下,将手帕浸入冰凉的河水中,拧了个半干,又走回来。
他再次蹲下,将湿冷的手帕敷在林薇肿起的脚踝上。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林薇激灵一下,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许。
他做完这一切,站起身,对闻讯赶来的知青点负责人说道:“她脚伤了,干不了活,我先送她回去。”
负责人看着林薇煞白的脸和肿起的脚踝,连连点头:“好好,麻烦青山你了。”
顾青山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林薇,微微蹲下了身子。
意思很明显。
林薇看着眼前宽阔却透着冷漠的脊背,犹豫了。
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背回去?
“快点。”
顾青山催促,声音里透出些许不耐。
刘艳芳在一旁急声道:“要不……要不我去找辆板车……”顾青山像是没听见,维持着蹲姿,一动不动。
林薇深吸一口气。
疼痛和虚弱让她别无选择。
她不再迟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青山轻松地站起身,将她往上托了托。
他的背脊很硬,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下面紧绷的肌肉和灼人的体温。
一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某种淡淡青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算好闻,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他迈开步子,走得又快又稳,穿过田埂,将那些或惊讶、或同情、或藏着别样心思的目光,统统甩在了身后。
林薇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看到他颈后短发茬里亮晶晶的汗珠,和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他一路无话,沉默得像块石头。
快到知青点院子时,经过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几个在门口纳鞋底的老太太停下动作,首勾勾地看着他们。
林薇甚至听到了极低的、带着方言的议论:“……顾家那小子……林家那闺女……”顾青山脚步未停,仿佛那些目光和议论都不存在。
他将林薇背到她的小屋门口,小心地把她放下来,让她单脚站着。
“自己能进去?”
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能。”
林薇扶着门框,点了点头。
顾青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黑沉沉的,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转身,扛着铁锨,沿着来路,大步离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的土路上。
林薇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墙拐角,脚踝处还残留着那湿手帕的凉意,和他手指按压时灼热的触感。
这个人……她抿了抿唇,推开虚掩的屋门,单脚跳了进去。
屋内,属于她一个人的清静气息扑面而来。
窗台上,刘艳芳早上送来的那碗红艳艳的托盘(覆盆子),在渐暗的天光里,红得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