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乡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把我扔在荒草甸子路口时,太阳已经西沉,
像个巨大的、溃烂的血橙,把天际染成一片不祥的紫红色。我叫林晚,
离开这个叫“黑水峪”的小山村已经十五年。如果不是那封字迹颤抖、语无伦次的信,
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里。信是我娘托人写的。她说,爹快不行了,
家里……家里“不干净”。信纸皱巴巴的,似乎被泪水反复浸透过,
上面还有几个模糊的、像是沾了污渍的指印,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气。“晚囡,
快回来……你爹他……唉……东西老了,
老是响……有东西在嚼……在爬……在学人说话……叫你爹的名儿……”“你爹拿土枪去打,
回来就病了,躺床上直哆嗦,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窗户外面,
说‘它’趴在窗棂上瞅他……脸是烂的……”“村里张猎户来看,说怕是撞了‘猪灵’了,
白人……可没人敢沾……”“快回来吧……娘怕……娘撑不住了……”汽车卷着黄土开走了,
留下我和我的行李箱伫立在荒凉的路口。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草和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味。远处,
黑水峪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低矮而压抑,像一座巨大的坟茔。通往村子的土路两旁,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仿佛里面藏着无数东西在蠕动、窥探。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十五年过去,这里似乎比记忆中还更要破败荒凉。
走了约莫半小时,终于看到了我家那栋孤零零立在村尾的老屋。土坯墙更加斑驳,
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堪,那扇熟悉的木门紧闭着,门上贴着的门神画像已经褪色剥落,
显得有气无力。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猪圈的方向。我家那口破败的石头猪圈,
就在老屋的右后方。此刻,那里寂静得可怕。没有猪的哼唧,没有食槽的碰撞声,
只有一片死寂。而且,我隐约看到,猪圈矮墙的石头上,
似乎沾染着大片大片黑紫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我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的不安,
抬手敲响了老屋的木门。“娘?是我,晚囡,我回来了。”里面沉寂了片刻,
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拖拽脚步的声响,以及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门闩被颤抖着拉开,“吱呀”一声怪响,门开了一条缝。
半张惨白浮肿、眼窝深陷的脸露了出来,是我娘。她看上去老了二十岁,头发几乎全白了,
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疲惫,看到我的一刹那,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晚囡……我的晚囡啊……你可回来了……”她猛地拉开门,一把将我拽进屋,
然后迅速地把门关上、闩死,整个身体都抵在门上,仿佛外面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抓得我胳膊生疼。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霉味,
还有一丝隐约的……类似于圈舍的骚臭和腐败的甜腥气。“娘,你别怕,我回来了。爹呢?
”我轻声安抚她,目光扫向里屋。我娘哆嗦着指向东边那间卧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放下行李,深吸一口气,朝卧房走去。越靠近,那股混合的怪味就越浓。推开虚掩的房门,
更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爹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眼眶和脸颊深深凹陷,
双目圆睁着,直勾勾地盯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
发出极其微弱的“嗬……嗬……”声。他的双手露在被子外面,指甲青紫,死死地攥着被角,
手背上青筋暴起。床边放着半碗黑乎乎的草药,已经冷了。“爹?”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我。那眼神空洞、麻木,深处却藏着极致的恐惧。
他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艰难地抬起一只枯柴般的手,指向房间里那扇唯一的小窗。
窗户用一根木棍从里面支开了一条缝,用于透气。窗外,正对着的就是那口寂静无声的猪圈。
“窗……窗……”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呢……脸……烂完了……眼睛……红汪汪的……瞅着我……笑……”我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猛地扭头看向那扇窗户。窗外只有浓重的暮色,和猪圈模糊的轮廓。什么都没有。
但就在我转回头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外那条缝隙后面,
极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粉白色的、蠕动着的影子!我心脏猛地一缩,再定睛看去,
却什么也没有了。是错觉吗?还是风吹动了什么?
“它……它不肯走……”爹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极了,
替身……要拉我走……拉咱们全家走……晚囡……你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啊……”他说着,
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白沫。我娘冲进来,哭着给他拍背,用毛巾擦拭。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爹这明显是癔症了,而且病得极重。娘的精神也处于崩溃边缘。这个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安抚爹重新躺下后,我拉着娘来到堂屋,点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
电力早就通到了村里,但我家显然已经很久没交电费了。“娘,到底怎么回事?
信里说的不清不楚的。猪圈怎么了?爹是怎么病的?”我娘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绞着衣角,
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油灯的光晕将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增添了几分诡异。她深吸了几口气,
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大概……大概半个月前吧……圈里那头老母猪,就是养了快十年的那个,
突然不对劲了……”“先是不好好吃食,然后……然后就老是半夜哼哼,不是平常那种哼,
是……是像人哭又像笑的那种声音……瘆人得很……”“后来,它开始用脑袋撞圈门,
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还……还用身子在石墙上蹭,蹭得皮开肉绽,
血糊淋拉的……那伤口……那伤口烂得飞快,招满了苍蝇,生了蛆……可它好像不知道疼,
还在蹭……”我听得胃里一阵翻腾,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再后来……更邪乎了……”我娘的声音带上了哭音,
“它……它好像会学人说话了……”“学人说话?”我头皮一阵发麻。
“嗯……先是学你爹咳嗽,学得一模一样……后来……后来夜里,圈里就没猪声了,
变成……变成好像有人在那低声说话,嘀嘀咕咕的,听不清,
但调子……调子像极了村里以前死了的那个……那个二瘸子……”二瘸子?我有点印象,
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好吃懒做,脾气古怪,几年前掉进河里淹死了,捞上来时肚子胀得像鼓,
脸被鱼啃得稀烂。“你爹胆子大,一开始不信邪,骂骂咧咧地拿了土枪,
说要崩了那作妖的畜生……那天晚上,
他去了好久……我听见猪圈那边响了一枪……然后……然后就没动静了……”“我吓坏了,
跑出去看……就看到……就看到你爹瘫在猪圈门口,裤子尿湿了,土枪扔在一边,
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只会说‘脸……烂脸……’”“我把他拖回来,他就一病不起,
成了现在这样……嘴里老是念叨‘窗户外头’‘烂脸’‘红眼睛’……”我娘说完,
已经泣不成声:“晚囡,
你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啊……那东西……那东西是不是缠上咱家了……张猎户偷偷跟我说,
那老母猪怕是让‘脏东西’给附身了,成了‘猪灵’了,
要害人哩……”我听着这匪夷所思的叙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虽然受过高等教育,
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此刻身处这昏暗、压抑、弥漫着怪味的老屋,
听着母亲带着极度恐惧的诉说,看着父亲奄奄一病的惨状,由不得我不感到脊背发凉。
尤其是……爹刚才指向窗户时那极度恐惧的眼神,
粉白色影子……就在这时——“咚……”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撞在木板上的声音,
突然从屋外传来!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猪圈的方向!我娘猛地一哆嗦,脸上血色尽失,
惊恐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来了……它又来了……每天晚上……都来……”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撞击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声。“咚……”更加沉重,更加清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猪圈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圈门。在这死寂的山村夜晚,
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恐怖。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咚!
”第三声撞击传来,伴随着一阵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木头开裂声!紧接着,
一切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比那撞击声更让人窒息。我和娘屏住呼吸,
死死地盯着大门的方向,仿佛那薄薄的木门外,正有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在静静地站立着,
聆听着屋内的动静。突然,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咀嚼声……飘了进来。
那声音黏腻、湿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享受地啃噬着血肉,撕扯着筋膜,
偶尔还夹杂着细微的骨头被碾碎的“咔嚓”声……这声音似乎就紧贴着门缝传来!
我娘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流淌,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我强忍着恐惧,
扶住她,竖着耳朵仔细听。那咀嚼声持续着,缓慢而执着。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极其怪异,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含混不清,扭曲变形,
却又能依稀分辨出……是人的语言!
它断断续续地、慢悠悠地哼唱着……调子诡异而熟悉……像是……像是很多年前,
村里死了人出殡时,
躲……莫藏……”“……血肉……甜香……”“……开门……尝尝……”每一个模糊的音节,
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入我的大脑!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这绝不是猪能发出的声音!也绝不是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发出的声音!“啊——!
”我娘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又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恐惧得眼珠都要凸出来。门外的哼唱声,戛然而止。那黏腻的咀嚼声也停止了。
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我们都能感觉到,
那个“东西”……此刻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贴在门外。它在听。它在嗅。
它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我和娘紧紧靠在一起,
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疯狂擂动的心跳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
也许十几分钟。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终于从门外响起。
一步……一步……沉重而湿黏……仿佛沾满了泥泞和污血……它离开了门口,
朝着院子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猪圈的方向。又等了很久,
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来。我和娘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夜,还很长。而我知道,
这只是第一个夜晚。那个“东西”……已经盯上我们了。它不会罢休。第二章 窥伺后半夜,
我和娘几乎没敢合眼。爹在里屋偶尔会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或含糊的呓语,
每次都把我们吓得一哆嗦。
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甚至老屋木头自然的收缩声——都变得无比清晰和惊悚。
我们竖着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动。
猪圈方向再没有传来明显的撞击声或那可怕的哼唱。
但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感觉却始终萦绕不散。仿佛有一双充满恶意和贪婪的眼睛,
正透过墙壁、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我们,品味着我们的恐惧。天快亮时,娘实在撑不住,
歪在椅子上迷糊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身体时不时惊悸一下。我毫无睡意,
轻手轻脚地走到支着木棍的窗户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那条缝隙,望向猪圈。晨曦微露,
光线昏暗。猪圈的轮廓依稀可见,圈门紧闭着,
门板上似乎有新的、深色的撞击痕迹和……几道模糊的、像是被什么油腻东西擦拭过的污迹。
院子里空荡荡的,地面是硬实的黄土,看不出明显的脚印。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难道昨晚的经历,只是一场集体性的噩梦或幻觉?是爹娘的恐惧感染了我?不。那撞击声,
那咀嚼声,那扭曲的哼唱……太过真实。娘那几乎崩溃的恐惧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决定出去看看。至少,要确认一下猪圈里的情况。
那头老母猪到底怎么样了?如果真的重病或死亡,也需要处理,
否则在这种天气下很快会引发瘟疫。我轻轻拉开门闩,推开一道门缝。
清冷的、带着泥土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屋里的怪味。院中寂静无声。我走了出去,
反手轻轻带上门。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我先是警惕地环顾整个院子。
土墙、柴垛、鸡窝里面早已没有鸡了、角落的老树……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又似乎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感。太安静了,连清晨惯有的鸟叫都听不到。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口石头垒砌的猪圈上。圈门是用几块厚木板钉成的,看起来很结实,
但此刻,其中一块木板的中下部,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仿佛被什么巨力撞击过。
门闩是插着的。我慢慢靠近,越靠近,那股隐约的骚臭和甜腥味就越明显。走到圈门前,
我屏住呼吸,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朝里面望去。圈里光线很暗,
能看到地面铺着干燥的稻草但似乎有些凌乱,角落放着石槽,
里面是干涸的、黑乎乎的食物残渣。然而,圈里是空的。没有猪。那头养了快十年的老母猪,
不见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它跑了?还是……我的视线向下移动,
猛地定格在猪圈内的地面上。靠近圈门的地面,那片稻草显得格外杂乱,而且……颜色深暗,
仿佛被什么液体大量浸染过,已经干涸发黑,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褐色。是血。
大量的、早已干涸的血。血迹从圈中央蔓延开,拖拽出一道可怕的痕迹,
消失在角落的阴影里。那里似乎堆着更多的稻草,看不清具体情况。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这出血量,绝不寻常!那头猪恐怕凶多吉少!它到底经历了什么?
爹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下意识地将眼睛更贴近门缝。就在此时——一只眼睛,突然从圈内阴影深处,
猛地贴到了门缝的另一边!那只眼睛布满血丝,眼白浑浊不堪,瞳孔缩成一个诡异的黑点,
正直勾勾地、贪婪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从里面死死地盯着我!它离我如此之近,
我甚至能闻到从那缝隙里透出的、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的恶臭!“啊!”我吓得魂飞魄散,
惊叫一声,猛地向后踉跄倒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是什么?!那绝对不是猪的眼睛!圈里有什么东西!
它一直在里面!它在等着我靠近!“砰!砰!砰!”圈门猛地从内部被剧烈撞击!
整个木门都在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道裂缝骤然扩大!
一个扭曲、疯狂、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门后嘶吼出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渴望和恶意!
…见了……”“……香……真香……”“……开门……让我……尝尝……”是昨晚那个声音!
它就在圈里!我连滚带爬地逃回屋,“砰”地一声撞上门,手忙脚乱地插上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