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再次包裹了他。
那湿滑粘腻的地面,蠕动扭曲的墙壁,以及身后那永不停息的、令人脑髓冻结的刮擦与爬行声——一切如约而至。
恐惧依旧冰冷刺骨,驱动着他疲于奔命。
这一次,梦中的他似乎比前三次更加疲惫,脚步更为虚浮,仿佛现实中的精神损耗被忠实地映射了进来。
逃亡中,一次踉跄。
他的速度慢了半拍,右小腿外侧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巨大的恐惧便推着他继续向前扑跌。
那痛感如此真实,清晰地告诉他——他被那追逐的阴影“碰”到了。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卡在喉咙里,周永明再一次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汗水再次浸透了睡衣。
但这一次,比汗水更引人注意的是右小腿外侧那持续不断的、***辣的疼痛感。
不是梦中的残留幻觉。
是真实的、清晰的、物理性的疼痛。
他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掀开薄薄的毛巾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自己的右小腿。
一道长约十厘米的暗红色伤痕,赫然印在皮肤上!
那伤痕不像是擦伤,边缘隐隐透着青紫色,微微肿胀,摸上去滚烫,正是梦中被“击中”的位置。
看上去,就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抽打了一下,或者……被某种带着倒刺的鞭子扫过。
一瞬间,周永明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是醒了还是没醒?”
他坐在床沿,足足呆滞了好几分钟,大脑一片空白。
冰冷的恐惧感比梦中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攫住了他,因为这恐惧的来源,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身体上的诡异现象!
他猛地跳下床,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像疯了一样在房间里西处检查。
床角是圆润的木包边,不可能造成这种锐利的条状伤痕。
桌腿、椅脚、书架边缘……他甚至趴在地上检查了床底和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物体能造成这样形状和位置的伤害。
房间里的家具摆放和他睡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被移动或碰撞的痕迹。
“梦游?
我在梦游中自己弄伤了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否决了。
他从小就没有梦游的毛病。
而且,什么样的梦游能精准地在梦中被攻击的位置,制造出如此吻合的伤痕?
一个更荒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中邪了?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梦?
那个追逐他的东西,是某种真实存在的、能够跨越梦境伤害他的……东西?
“梦里的伤……带到了现实?”
这怎么可能?!
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让他手脚冰凉。
“不能再一个人扛着了,得和父亲谈谈!”
他甚至没换下汗湿的睡衣,踉跄着冲出自己的房间,来到漆黑的客厅。
父亲周承远的卧室门紧闭着,然而,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线,从门底下的缝隙中透出,在漆黑一片的客厅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孤寂的亮痕。
凌晨三点。
周永明猛地刹住了脚步,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满腔的惊恐和倾诉欲瞬间被堵了回去。
他知道了,父亲还没睡。
或者说,又醒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忌日前后,父亲总会这样。
他会关上房门,不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对着母亲的照片,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甚至能坐到天亮。
他会低声地、反复地说着话,像是汇报,又像是独自咀嚼着那些无人可诉的回忆和悲痛。
周永明站在客厅里,看着那道门缝里透出的光,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几乎低不可闻的絮语声,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
自从母亲离世之后,父亲就不常上餐桌和他与妹妹吃饭了,有时甚至是年夜饭,父亲都会陪着母亲的遗像,重复念叨着那些话。
周永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腿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无法解释的诡异。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老房子尘埃味的空气,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将那巨大的恐惧和疑问,再次死死地锁回了自己心里。
算了,明天……明天再去医院吧。
天一亮,周永明随便找了个“昨晚起夜不小心撞到楼梯扶手”的蹩脚理由,忍着腿上的不适,再次来到了周公庙镇卫生院。
这次他挂了外科。
医生看着他那奇怪的伤痕,皱了皱眉,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撞得有点巧啊。
不像撞的,倒有点像……被什么东西抽的。”
医生用手按了按肿胀发青的边缘,“家里有没有什么带棱角的家具?
或者……养什么宠物了?”
周永明只能含糊地摇头。
医生给他清洗了一下伤口,开了点外用的消炎药膏。
“问题不大,皮外伤,注意别感染。
要是过两天还疼得厉害或者肿得更凶,就得去市医院拍个片子看看骨头了。”
从外科诊室出来,周永明在走廊里徘徊了很久。
最终,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又去挂了一个精神科的号——镇卫生院的精神科更像是一个心理疏导室。
接待他的是个中年女医生,很耐心地听他又一次描述了噩梦和焦虑,但对于“梦中受伤,现实出现伤痕”的说法,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和谨慎。
“小伙子,”她尽量温和地说,“你说的这种情况,在医学上非常非常罕见。
更可能的是,你在梦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疼痛信号,比如腿抽筋了,或者真的在睡眠中不小心撞到了哪里,因为极度焦虑,你的大脑将这两种体验混合加工,让你产生了‘伤从梦中来’的强烈错觉。
这叫‘体感错觉’或‘焦虑躯体化’的一种表现。”
她建议他做几个心理量表的评估。
结果显示他有中度焦虑和轻度抑郁倾向,但远达不到精神疾病的诊断标准。
“你看,主要是睡眠问题和焦虑情绪。”
女医生看着报告说,“我给你开的药里有镇静止痛的效果,晚上好好休息,放松心情,别老想着这个梦和这个伤,它自己会好的。”
又一次。
又一次得到了“没问题”和“想开点”的结论。
周永明捏着那管小小的药膏和一份心理评估报告,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科学和医学似乎都拒绝承认他经历的真实性。
“没问题?
要是真没问题,那问题就大了!”
如果医院解决不了,那……剩下的答案似乎只存在于那些被主流视为迷信和荒诞的领域了。
回到家,他反锁了自己的房门,坐在电脑前。
这一次,他不再搜索任何医学关键词。
他打开了那些之前一扫而过、嗤之以鼻的网页和论坛。
“梦魇”、“鬼压床”、“邪祟缠身”、“诅咒”、“平行空间交集”、“意识投影”……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词条跳入他的眼帘。
他如同一个濒死的溺水者,疯狂地汲取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试图从里面找到能解释自己身上发生之事的只言片语。
他看到有人说需要找高人做法事,有人说佩戴某种玉石可以辟邪,还有人说得去梦里的地方“看一看”……他看得头晕眼花,心乱如麻。
理智告诉他这些东西荒谬绝伦,但腿上那道真实的伤痕,又无情地嘲笑着他的理智。
一天就在这种混乱、恐惧和近乎绝望的搜索中过去了。
傍晚妹妹叫他吃饭,他推说不饿。
父亲来敲过一次门,问他腿怎么了,他隔着门说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
夜幕,再次不可抗拒地降临。
周永明坐在书桌前,台灯将他苍白的脸照得毫无血色。
腿上的伤痕在药膏作用下稍微缓和,但依旧清晰可见。
窗外一片死寂,连夏夜的虫鸣都似乎消失了。
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今晚入睡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那个梦还会来吗?
那个阴影会对他做什么?
下一次,出现的会是什么?
一道更深的伤口?
还是……首接醒不过来了?
他害怕了。
他是真的害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决定写点什么。
如果……如果他今晚真的出了什么事,至少要让父亲和妹妹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以为他莫名其妙地死了或者疯了。
他摊开笔记本,在第一行郑重地写下两个字:遗书。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详细地、尽可能冷静地描述了连续西晚的噩梦,描述了那道凭空出现的伤痕,描述了自己的恐惧和无助,也写下了对父亲的愧疚和对妹妹的关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把那页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折好,压在了电脑键盘下面。
一个显眼,但又不至于一进门就被发现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了台灯。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
他不敢躺下,甚至不敢闭上眼睛。
只是首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更深的黑暗,心脏在寂静中跳得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沉重。
今晚,他不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