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夏,江州市红星机械厂。
空气粘稠,滚烫的气味混合着机油与铁锈。
头顶的老旧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搅不动半分热浪。
刺耳的打磨声与车床轰鸣,被它更均匀地灌进每个工人的耳朵里。
汗水浸透了蓝色工装,紧紧贴在江帆后背。
他微眯着眼,全神贯注,盯着面前高速旋转的金属轴承。
他的右手稳如磐石,推动着车刀。
刺啦!
一串银亮铁屑飞溅而出,带着灼人温度。
分毫不差。
江帆关掉机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拿起卡尺,仔细测量刚刚打磨好的轴承。
表面光洁如镜,公差精准到毫米。
这是一件完美的成品。
他二十二岁,是整个车间最年轻,也是技术最好的钳工。
“不错嘛,小江。”
一个阴阳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江帆的身体瞬间绷紧。
车间主任王大海挺着啤酒肚,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那双小小的三角眼,在江帆刚完成的成品上扫了一圈,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看着是挺光滑。”
王大海伸出油腻手指,在轴承表面轻轻一抹,然后举到江帆眼前。
“但是,这里,怎么有个印子?”
江帆的目光落在他指尖。
那里只有一小块被蹭掉的机油,露出了轴承本身的金属光泽。
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大海。
整个车间的嘈杂,似乎在这一刻都降低了音量。
周围的老师傅们,都默契地低下头,假装忙着手里的活。
但他们眼角的余光,却无一例外地瞟向这里。
王大海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
“江帆,我问你话呢。”
“咱们红星厂是国家单位,讲究的是精益求精,你这种态度,是在糊弄谁?”
江帆攥紧了手里的卡尺。
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他知道王大海在等什么。
昨天,王大海的亲信就曾暗示过他,下一批下岗改革的名单马上要定了,让他懂点事,提两条红塔山去主任家里坐坐。
江帆没去。
他兜里只剩下二十几块钱,那是家里下个星期的菜钱。
更何况,他凭的是技术吃饭,不是靠溜须拍马。
“王主任,这只是机油。”
江帆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机油?”
王大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掏了掏耳朵。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他猛地将手里的轴承,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
哐当!
一声巨响,在所有人心里都震了一下。
完美的轴承表面,被砸出了一道丑陋伤疤。
“这件,报废!”
王大海用手指着江帆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今天下班前,给我重新做一件出来,做不完就别回家了!”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以江帆的技术,重做一件最多一个小时。
但王大海要的,不是这件成品,而是江帆的膝盖。
“还有。”
王大海丢下这句话,转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小江啊,厂里最近效益不好,要响应国家号令,减员增效。”
“年轻人,光有技术是没用的,得学会怎么做人。”
说完,他拍了拍江帆的肩膀,施施然地走了。
江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句光有技术是没用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了他心里最骄傲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怜悯,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知道,自己完了。
那份看不见的下岗通知书,已经贴在了他的脑门上。
失魂落魄地走出工厂大门,天色已经昏黄。
江帆没有回家,而是绕到工厂后面的河边,蹲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不是不想做人。
可现实,允许吗?
他慢慢走回家。
那栋熟悉的红砖筒子楼,像一个巨大、喘不过气的笼子。
推开门。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里屋那张窄小的床上,躺着父亲江建国。
听见开门声,他艰难地扭过头。
他原本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三年前,一场工伤事故,砸断了他的脊椎。
从此,这个家的天,就塌了。
“小帆,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嘶哑而无力。
江帆挤出一个笑容,走了过去。
“嗯,爸,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
江建国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床头的桌子上,堆着一摞厚厚的催缴单。
白色的纸,红色的章,像一张张催命的符。
客厅里,母亲张兰正坐在昏暗的灯泡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旧衣服。
她的背,已经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了。
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疲惫。
“吃饭吧。”
饭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一盘咸菜,和三个窝窝头。
妹妹江雪从自己的小屋里走了出来。
她十六岁,是这个家唯一的亮色。
“哥。”
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江帆接过来一看,心脏猛地一抽。
是江州市第一中学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鲜红的印章,烫得他手心发麻。
喜悦,只持续了一秒。
他的目光,落在了通知书下面那张学费单上。
五百元。
这个数字,在1990年,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家庭。
“哥,我……”
江雪咬着嘴唇,小声说。
“我想放弃了,去打工,帮你分担一点。”
“胡说什么!”
江帆猛地抬头,声音大得吓了江雪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钱的事,有哥呢。”
说完,他扒拉了两口饭,再也咽不下去。
“我吃饱了。”
他放下碗筷,走到了阳台。
这个家,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父亲的医药费。
妹妹的学-费。
还有他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岗。
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夜,渐渐深了。
窗外,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绝望的夜晚伴奏。
江帆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双眼圆睁,毫无睡意。
屈辱,不甘,愤怒,无力。
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王大海那样的人可以作威-作福?
凭什么自己一家人善良本分,却要被逼到如此境地?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厅里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上。
那是父亲当年被评为劳动模-范时,厂里奖励的。
曾经是这个家最体面的物件,如今,也和这个家一样,落满了灰尘,破败不堪。
江帆冲了过去,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公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他抬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收音机的塑料外壳,被砸出了一道裂纹。
江帆的手背,也瞬间红肿起来。
剧痛,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喘着粗气,看着自己造成的破坏,心中涌起一阵悔意。
就在这时。
一道微弱的蓝色电光,突然从收音机的裂缝中窜出,瞬间钻进了他的拳头里。
滋啦!
江帆只觉得手臂一麻,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甩了甩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台收音机。
它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幻觉吗?
江帆皱着眉,揉了揉眼睛。
下一秒,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一个半透明,散发着淡蓝色光芒,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长方形界面,在他眼前凭空展开。
界面的左上角,是一个不断跳动的红色直播标志。
中间,是一片漆黑的屏幕。
但很快,屏幕亮起,映出的,正是他自己那张写满了震惊与茫然的脸。
而界面的下方,一行行细小的,他从未见过的简体字,开始缓缓飘过。
这什么直播?场景也太复古了吧?
主播演技不错啊,这绝望的眼神,爱了爱了。
1990年?这是什么沉浸式角色扮演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