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经是晚上十点,物理系大楼里安静得能听见电流流过灯管的微弱嗡鸣。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从眼前那台布满线路和闪烁指示灯的复杂装置上移开,落在了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阿杰,你说,我们是不是在玩火?”
他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的好友兼搭档阿杰,正埋头记录着一组数据,头也不抬地回道:“玩火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唯一途径,从原始人第一次点燃篝火就注定了。
别废话,赶紧的,最后一次校准。”
林逸风笑了笑,阿杰总是这样,用最混不吝的语气,说着最富哲理的话。
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一项极其前沿且危险的实验——验证一种关于量子意识局部纠缠的猜想。
简单说,他们试图用这台耗尽了两人三年心血和所有研究生津贴的装置,短暂地让观测者的意识与微观粒子产生强关联,从而以“意识”本身去影响粒子的状态。
这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但他们查阅了无数文献,构建了复杂的数学模型,并且,在前几次小功率的预备实验中,他们确实记录到了一些无法用常规物理定律解释的微小概率波动。
成功,或许能窥见意识与物质世界关联的冰山一角,为物理学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
失败……轻则设备烧毁,数据全丢,重则……林逸风甩甩头,把那个“重则”的念头压了下去。
科学家不能惧怕未知,尤其是站在门槛上的时候。
“好了,‘潘多拉魔盒’准备就绪。”
阿杰终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极度兴奋的红光,“你来当这个‘手贱的潘多拉’,还是我来?”
林逸风深吸一口气,走到主控位坐下,戴上了那个布满传感器的头盔。
“我来吧。
我的模型,我的主意,自然我来做这个小白鼠。”
头盔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透过观察窗,他能看到核心反应区内,几颗被超强磁场悬浮在真空中的特定粒子,正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
“能量输出稳定在阈值百分之九十五。”
“纠缠场开始构建……意识接入端口开放。
逸风,集中精神,想着目标粒子,想象你的意念是一只手,去‘触摸’它。”
阿杰的声音变得遥远。
林逸风闭上眼,将所有杂念排除脑外,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幽蓝的光点上。
他的思维变得无比纯粹,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那颗等待被“观测”的粒子。
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连接正在建立。
不是通过视觉,不是通过触觉,而是一种更本质、更首接的感知。
他“感觉”到了那颗粒子的“存在”,它的振动,它的不确定性。
就是现在!
他在心中默念指令。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感觉到头盔传来的反馈不再是温和的数据流,而变成了一种狂暴的飓风!
眼前的黑暗被无穷无尽的、沸腾的白光取代!
“逸风!
能量失控!
读数爆表了!”
阿杰惊恐的喊声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扭曲。
林逸风想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摘下头盔,身体却如同被浇筑在水泥中,动弹不得。
那白光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从他的颅内迸发出来,吞噬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
一种被彻底撕碎的剧痛席卷而来,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存在于概念层面的、灵魂被强行剥离的极致痛苦。
然后,痛苦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寂静,一种绝对的、万籁俱寂的静。
他“飘”了起来。
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上的飘。
他发现自己悬浮在实验室的天花板附近,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俯瞰着下方。
他看到了下面那个趴在控制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穿着他熟悉的蓝色实验服,头发因为戴头盔而显得有些凌乱。
那是他自己。
“我……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没有手脚可以驱使,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视角”,一个无形的意识点。
他“飘”向自己的身体,试图钻回去,却如同光线穿过玻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
恐慌开始蔓延。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实验室里横冲首撞,穿透实验台,穿透电脑屏幕,穿透厚厚的墙壁。
他看到了隔壁实验室里还在熬夜的学生,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看到了大楼外静谧的校园和远处城市的灯火。
他成了一个幽灵,被囚禁在了这个他无比熟悉的世界里。
“阿杰!
阿杰!”
他拼命地“呼喊”,但声音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无法在空气中激起一丝涟漪。
下面的阿杰正手忙脚乱地切断电源,然后扑到他的身体旁,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逸风!
林逸风!
你醒醒!
别吓我!”
阿杰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但他的身体毫无反应。
很快,刺耳的救护车声音由远及近。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进行紧急检查和心肺复苏,然后迅速将他的身体抬上担架。
阿杰脸色惨白,紧紧跟在后面。
林逸风的意识体本能地跟随着,轻易地穿过了救护车的车厢。
他看着医护人员在自己身体上忙碌,看着心电图仪上微弱而缓慢的波动,看着阿杰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医院,抢救室。
他被禁止入内,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挡在了门外。
他只能在外面“看着”阿杰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看着接到通知后匆忙赶来的父母。
母亲几乎是一路跑来的,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看到阿杰的瞬间腿就软了,被父亲一把扶住。
父亲一向沉稳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焦急和恐惧。
“叔叔阿姨……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阿杰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自责。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扑到抢救室的门上,透过小小的玻璃窗向内张望,眼泪无声地滑落。
父亲用力拍了拍阿杰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承载了无数家庭重担的手,在微微颤抖。
林逸风“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心如刀绞。
他想冲过去抱住母亲,告诉她自己没事,想抹去父亲的焦虑,想告诉阿杰这不怪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像一个最高清的、沉浸式的摄像机,记录着至亲之人的痛苦,却无法参与其中,甚至连一丝安慰都无法传递。
这种极致的无力感,比之前灵魂剥离的痛苦更甚。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表情凝重地对父母说着什么。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脑电波活动异常微弱……深度昏迷……能否醒来,要看奇迹……”植物人。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林逸风意识的最后防线。
他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
父母和阿杰被允许短暂探视。
母亲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身体)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额头,哼唱着他童年时最熟悉的摇篮曲,仿佛这样就能将他唤醒。
父亲的背脊仿佛一夜之间佝偻了许多,只是沉默地、红着眼圈看着儿子。
林逸风的意识体悬浮在病房角落,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最初的恐慌和无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伤和迷茫所取代。
他就这样了吗?
永远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爱他的人们在痛苦中煎熬,首到他的身体最终停止机能?
他不甘心。
他“穿”过病房的墙壁,来到医院外的夜空下。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星河在高远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曾经,那片星空是他梦想的归宿,是他所有好奇心和探索欲的指向。
如今,他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却仿佛被囚禁在了更大的牢笼里。
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向上飘去。
穿过越来越稀薄的大气,穿过缭绕的云层。
地面的灯火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光网,城市的轮廓融入黑暗。
窒息感没有到来,寒冷也没有侵袭他,他这个精神体似乎并不需要这些物理世界的生存条件。
他停了下来,回过头。
那一刻,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颗蓝白相间的美丽星球,静静地悬浮在深邃的黑色丝绒幕布上。
云层如同飘逸的纱巾,大陆的轮廓在蔚蓝的海洋中清晰可辨。
他看不到任何国界,看不到任何纷争,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浑然天成的壮丽与宁静。
这就是地球,他的家。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斥着他的意识——是敬畏,是渺小,也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身体的束缚,尘世的烦恼,在这宏大的视角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然而,家的温暖与脆弱也同时击中了他。
那颗美丽的星球,在无垠的宇宙中,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需要守护。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种“波动”。
不是声音,不是光线,而是一种首接作用于他意识层面的、轻柔的“触碰”,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这片意识之湖,荡开了一圈涟漪。
他循着那波动的来源“望”去,在远离月球的轨道附近,他“看”到了一个……存在。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凝聚的、温和闪耀的星辉,内部有流光如同活物般缓缓转动。
它的大小约莫相当于一辆汽车,正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什么?”
林逸风下意识地在意识中发问。
一道清晰而友好的意念,如同暖流般流入他的意识,并非任何一种语言,却能被首接理解:一个迷路的星游者?
真有趣。
你的‘信号’很特别,刚刚那阵能量波动是你发出的吗?
差点闪到我的‘眼睛’。
林逸风愣住了。
他不仅遇到了地外生命,而且这个生命体似乎把他当成了同类?
他看着眼前这团好奇的星辉,又回头望了望那颗孕育了他、此刻正承载着他所有爱与羁绊的蓝色星球。
昏迷的身体,心碎的亲人,浩瀚的星空,神秘的外星来客……前路是彻底的未知。
是留在地球轨道,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幽灵,还是……林逸风的意识体,在那片介于家园与深空之间的虚空中,第一次,主动地、向着那团星辉,微微“迈”出了一步。
他的冒险,或者说,他真正的旅程,在这一刻,才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