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干部要来了,专门来表彰从朝鲜战场立功归来的李大山。
天才蒙蒙亮,母亲就忙碌开了。
她把几个大的孩子支使得团团转,扫院子,擦桌子,连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轴里,也小心翼翼地滴了几点珍贵的菜油。
最小的两个孩子,被打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放哨。
整个家,乃至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躁动不安的喜悦。
只有父亲李大山,依旧沉默。
他坐在门槛上,就着晨光,一遍遍地擦拭他那双半旧的解放鞋,用旧布条把裤腿扎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去执行的,是另一项不容有失的任务。
“他爹,”母亲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听说……是王副县长亲自来。
你说,会不会真像大伙儿传的那样,给你在县里安排个差事,把咱一家都接出去?”
李大山没抬头,手里的动作也没停,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母亲的眼里,却因这含糊的一声,倏地亮起一点光。
她看着这风雨飘摇的木屋,看着几个衣衫虽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孩子,心里那点隐秘的期盼,像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种,又被风吹得旺了些。
日头升高时,村道上果然响起了罕见的吉普车引擎声。
孩子们尖叫着跑回来报信。
很快,王副县长在公社书记和大队干部的簇拥下,走进了这个简陋却异常整洁的院子。
他紧紧握住李大山的手,用力摇晃着:“李大山同志!
你是国家的功臣,是人民的英雄!
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你为祖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掌声和羡慕的目光几乎要把小小的院落撑破。
简单的表彰仪式就在院里进行。
王副县长声音洪亮地宣读着表彰决定,将一面叠得方方正正的锦旗,和一封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安置意向书,郑重地交到李大山手里。
“大山同志,”王副县长环视了一下这间低矮的木屋,语气恳切,“组织上考虑到你的贡献和实际情况,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
一是县城关镇武装部,有个副部长的位置,正适合你这样的战斗英雄,同时分配一套临街的带院宿舍,你和家人可以马上搬过去。
二是如果你留恋乡土,公社这边也可以就近划拨一片向阳的坡地,给你起新房,比现在这屋子宽敞亮堂得多!”
人群里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县城的工作,大院的宿舍!
那是多少乡下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前程。
连站在母亲身边的“我”,也感觉心跳得快了起来,偷偷攥紧了母亲的衣角。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大山身上。
他却微微垂着眼,看着手里那面红丝绒底子的锦旗,上面“战斗英雄”西个金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院子角落那堆母亲晒着的草药,又缓缓扫过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玉米,最后,落在身后这间父亲亲手搭建、在风雨中伫立了几十年的老木屋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进水里,沉甸甸的:“谢谢组织,谢谢王县长。
地,我不要。
工作,我也做不了。”
院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声音。
王副县长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山同志,你的意思是……我只要老屋,”李大山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那三千块抚恤金。”
“轰──”地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交头接耳声,难以置信的质疑声,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
“三千块?”
母亲的脸瞬间白了,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三千块抚恤金,在她看来是一笔能救急的活命钱,可跟县城的工作、崭新的房子比起来……她看着丈夫那线条冷硬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了不解,甚至是一丝委屈。
王副县长也急了,俯过身,压低声音:“大山!
你再好好想想!
地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有了好位置,好住处,孩子们的前途,家里的光景,那才叫真的改观!
这三千块钱,它能买多少粮?
能吃多久?”
李大山沉默着,脸上的肌肉绷得像岩石。
半晌,他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王副县长,也像是看向所有疑惑的乡亲和家人。
“王县长,您说的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的人特有的疲惫与透彻,“地是死的。
可人,不能没了根。”
他顿了顿,像是要从记忆深处打捞起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更沉了:“我在朝鲜……见过太多的地,被炮火翻过来,又翻过去,炸得什么都不剩。
再好的地,也能打烂。”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老屋,投向屋后苍翠的山峦,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钱,能买粮,没错。
但钱买不来根。
这老屋,这脚下的地,是我们李家的根。
根扎稳了,人,才能活得像个人。”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院里的燥热,也吹灭了母亲眼里最后那点期盼的火星。
她怔怔地看着丈夫,看着他眉宇间那道在战场上留下的浅疤,忽然就明白了。
他不是倔,不是傻。
他是被战争打怕了,不是怕死,是怕漂泊,怕无依,怕他的孩子们将来在某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找不到归处。
最终,王副县长带着满腹的惋惜和不解走了。
乡亲们也议论纷纷地散去,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难言的凝滞。
母亲默默地开始收拾凳子,动作有些迟缓。
她没有看李大山,也没有说话。
李大山站在原地,望着空落落的院门,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想帮她拿过手里的长凳。
母亲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松开。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灶房里那几个正偷偷朝外张望的小脑袋上,低声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有了根,人……才能往高了长。”
这话,像是说给母亲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母亲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端着凳子,默默地走进了灶房。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伶仃。
“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父亲沉默的背影,又看看灶房里母亲忙碌却透着落寞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英雄归来的光环之下,这个家,正面临着另一种无声的风暴。
父亲用他沉默的倔强,为这个家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布满荆棘的路。
而这条路的前方,是福是祸,年幼的“我”,还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