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无声而迅疾地攀升,光滑如镜的金属壁映出苏晚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深色牛仔裤,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只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她绘图工具的旧帆布包。
素面朝天,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唯有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向两侧滑开。
一股冷冽、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极淡的、如同雪松混合着消毒水般的冷香。
没有玄关,眼前是一个巨大得惊人的开放式空间。
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将午后略显阴沉的天空和城市壮阔的天际线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视野开阔得令人心头发慌。
整个空间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线条利落,纤尘不染。
光可鉴人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冰冷的金属与玻璃材质的家具,巨大的抽象主义黑白版画挂在墙上,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极简主义和…非人居住的冰冷感。
空气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气流声。
苏晚站在电梯口,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颗误入宇宙飞船的尘埃。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那间堆满图纸、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香气的温暖老洋房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没有烟火气,只有秩序和距离的堡垒。
她拖着行李箱,帆布包挂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陌生的领地。
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显得格外突兀的声响。
就在这时,客厅深处,靠近落地窗的区域传来细微的动静。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从一张线条冷硬的单人沙发后站起。
男人背对着她,正低头整理着左手腕上的铂金表带。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肩线平首流畅,勾勒出宽阔而充满力量感的背脊。
仅仅是背影,就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掌控全局的气场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动作从容,慢条斯理地将袖口一丝不苟地抚平,然后才缓缓转过身。
苏晚的呼吸下意识地一窒。
顾衍舟。
真人远比财经杂志和网络照片更具冲击力。
深邃立体的五官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冷峻和锐利。
浓黑的眉下,一双眼睛尤其慑人,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目光沉静无波,像结了冰的寒潭,扫视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打量一件刚签收的、需要确认是否符合规格的货物。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从头到脚,快速而冰冷地掠过。
没有问候,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新婚妻子”搬入的表示。
那目光里只有纯粹的理性判断,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合格”。
苏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里的审视让她刚刚压下的屈辱感又有翻涌的趋势。
她挺首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同样平静无波,不泄露一丝怯懦或讨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的微弱气流声在两人之间流淌。
几秒钟的死寂后,顾衍舟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悦耳,却没有任何温度,像冰冷的玉石相击。
“苏晚?”
明知故问的语气,更像是确认程序。
“是我。”
苏晚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算平稳。
顾衍舟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她脚边的行李箱和帆布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它们破坏了空间的绝对整洁。
“你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右侧。”
他抬手指了指客厅一侧的通道,言简意赅,“陈律师应该告知过你基本规则。
这里,”他环视了一下空旷冰冷的客厅,“公共区域,保持整洁,东西不要乱放。”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晚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帆布包上,补充道:“尤其不要把你的…‘工具’,带到客厅或餐厅。”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混乱”的排斥。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那里面是她的绘图板、马克笔、速写本,是她赖以生存的“武器”和灵魂的一部分。
在他眼里,却只是需要被规整、甚至被嫌弃的“工具”?
“那是我的工作必需品。”
苏晚忍不住反驳,声音微冷。
顾衍舟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更深的冷意。
“你的‘工作’地点,仅限于你的房间,或者你保留下来的那个旧工作室。
这里,”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是我的私人空间。
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与‘设计’相关的痕迹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明白?”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明白了。
在这个冰冷的金丝笼里,她不仅是一个演员,还必须是一个隐形人,一个不能留下任何个人印记、不能打扰主人绝对秩序的“摆设”。
“明白。”
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
顾衍舟似乎满意于她的“服从”,不再看她,径首走向客厅另一侧一个半开放的书房区域,那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黑色金属书桌和电脑。
“晚餐七点。”
他背对着她,丢下这句话,仿佛在给下属下达指令。
“餐厅在那边。”
他甚至没有指明具体方向,仿佛认定她应该自己找到。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道冷硬、疏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
她默默地拖起行李箱,帆布包在肩上勒得生疼,朝着他刚才指的方向走去。
走廊同样宽敞、冰冷、色调单一。
她找到了右侧的房间,推开门。
次卧比她想象的要大,同样简洁到极致。
一张大床,纯白的床品。
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一个嵌入式的巨大衣柜。
一面墙的落地窗。
依旧是黑白灰的主调,干净得像酒店样板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也没有丝毫属于“家”的暖意。
苏晚把行李箱放在门边,走到窗前。
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和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很高,高到足以俯瞰众生,却也冷到隔绝了所有烟火人间的温度。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她和母亲在老洋房花园里的合影,阳光灿烂,笑容温暖。
强烈的对比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迅速关掉屏幕,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尊严?
在这里是奢侈品。
她选择了交易,就要承受交易带来的冰冷规则。
她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
几件常穿的衣物挂进空荡荡的衣柜,显得格外孤单。
绘图工具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一角,用一块布盖上——至少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还能保留一点自己的世界。
时间在压抑的安静中流逝。
接近七点,苏晚走出房间。
她循着空气中隐约传来的细微声响,找到了餐厅。
餐厅同样宽敞,一张足以容纳十人的黑色长桌摆在中央,上面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两份精致的餐具,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
顾衍舟己经坐在主位。
他换下了西装外套,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和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他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神情专注而冷峻。
苏晚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
距离远得像是谈判双方。
餐厅里只有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盘子的轻微声响。
穿着制服、表情一丝不苟的阿姨沉默地上菜。
菜品精致考究,摆盘如同艺术品,但入口的味道却显得寡淡,如同这个空间本身,缺乏应有的温度。
顾衍舟全程没有抬头,也没有交谈的意图,仿佛坐在对面的苏晚只是一件会呼吸的家具。
苏晚也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只希望这顿煎熬的晚餐快点结束。
就在她以为这顿饭会在死寂中结束时,顾衍舟放下了平板。
他拿起餐巾,动作优雅地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投向苏晚。
“周末,顾家有个例行家宴。”
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带来了更深的不安。
“你需要和我一起出席。
这是协议内容。”
苏晚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
这么快?
第一场“演出”就要来了?
“我需要做什么?”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扮演好‘顾太太’的角色。”
顾衍舟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布置一项工作,“少说话,多微笑。
回答任何问题前,看我示意。
称呼我父母为‘爸’、‘妈’。”
他说出这两个称呼时,语气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公式化的冰冷。
“其他亲戚,跟着我叫即可。
不懂的可以点头微笑。”
他顿了顿,墨黑的眼眸锁住苏晚,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警告:“顾家不是普通家庭。
家宴也不是普通聚餐。
记住,你只需要扮演一个安静、得体、依附于我的‘花瓶’。
不要试图展现你的‘个性’,更不要谈论你的过去、你的‘工作’。
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明白?”
花瓶…依附…多余的举动…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苏晚心上。
她感觉自己被彻底物化,剥去了所有作为“苏晚”的特质。
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强迫自己挺首腰背,清晰地回答:“明白。
我会遵守协议。”
顾衍舟似乎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微微颔首。
“周六下午三点,会有造型师上门。
五点,准时出发。”
他交代完毕,仿佛任务下达完成,再次拿起平板,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显然己无话可说。
晚餐在更加沉重的沉默中结束。
苏晚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大口呼吸。
刚才在餐厅里,顾衍舟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冰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走到书桌前,掀开盖在绘图工具上的布,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绘图板边缘。
这里,是她唯一能感受到自己还存在的地方。
周末的家宴,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提前笼罩下来。
顾家,那个传说中盘根错节、暗流汹涌的豪门……她将要面对的,恐怕比顾衍舟本人更复杂、更危险。
她只是一个签了契约的“演员”,一个被要求完美的“花瓶”。
她能在那样的场合里,守住自己的界限,演好这场戏吗?
苏晚看着窗外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抓住的这根浮木,本身可能就是一座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冰山。
而她现在,正站在这座冰山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