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厅却阴云密布，气氛仿佛连灯火都要被熄灭几分。
“芦茵，婚约既己定下，岂有反悔之理！”
苏员外夯实着案几，厚实的手掌像落花生拍在案板上，拍得一群丫鬟都缩了脖子。
苏芦茵站得笔首，杏眼微挑，声音却柔若风铃：“爹既疼女儿，可曾问她心愿？
倘若与那程大侍郎的纨绔子弟结亲，是女儿之福，还是苏家之辱？”
苏夫人连连拭泪：“女儿哟，你生得伶俐，为何憎嫁人？
那可是朝中权贵——母亲，那是个花花肠子满京皆知。”
苏芦茵露出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让人一时看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他讨了我去，不过也是为添人气。”
苏员外气极反笑，拂袖倒背手：“女儿家不该口出狂言。
你若还忤逆，家法事大！”
厅外秋风一阵，吹动芦茵鬓发微乱。
苏芦茵只略垂下眼帘，倔强地咬住下唇。
这一夜，她终于下定决心。
鸡鸣头夜，苏府后院灯影微弯。
丫鬟绿袖轻推门缝，怯声：“小姐，您真的要——不走，哪来明天？
府里的规矩能规矩到我心底去？
来，别哭，替我梳个麻花髻，记得把发簪插歪些。
我要像个市井调皮鬼，谁还识得我苏家千金？”
几步廊灯下，苏芦茵揽镜自照，只觉狭长的马面裙捆得人生生局促，不由发牢骚：“若有裤袄换，这逃命才来得利索。”
绿袖强忍笑意，“下人库房昨夜新进粗布短褂，奴去偷了来？”
苏芦茵做个鬼脸：“丫鬟偷衣，又教小姐脱魂，只怕咱主仆这桩案子能传到衙门口的大鼓书。”
绿袖抿嘴一笑，替她系上包袱，“路上心要细。
别贪嘴，别贪玩，更别再辩才无碍，省得露了马脚！”
苏芦茵踮着脚，轻轻越出后院院墙。
她望一眼院中灯火，双唇轻松地嘟囔：“有爹娘生养，有丫鬟相陪，还是外头的风自由。”
夜色遮掩下，她小心穿过护城河边的一片柳林，没走几步，就见前方有一抹颇为滑稽的身影——居然有人在河沿儿上折腾，一面和影子比划，一面还念叨着什么。
“此公莫非乃夜半偷炊的？
不成，不成，还是绕道为妙。”
苏芦茵正准备躲避，却听得远处脚步声急促。
一条人影狼狈扑来，脚步踉跄，背后还追着两个流氓模样的汉子。
“诶——住手！
夜半欺人，朝廷可不养恶徒！”
前头那怪模怪样的男子竟然大喊一声，拦到那狼狈人影面前，顺手扯了根柴枝，颇有江湖绿林气派。
一场闹剧就地展开。
——那狼狈人影正是身着破旧青衫的杜砚，刚从茶馆下的夜市收工，又被同伙傅昭礼扔下酒摊伙计，说是要帮个“江湖兄弟”脱身。
未料人还未救出，反被小地痞纠缠，追得鸡飞狗跳。
傅昭礼大叫：“杜兄，左！
右边有泥坑——”话语尾音还未落，杜砚果不其然一步踩空，顿时堪堪跌坐过去，发簪歪斜，俨然更像刚出山门的书童。
流氓见状笑话：“好个酸文臭，掉泥里还敢越嘴！”
杜砚懒得理，只朝傅昭礼喊：“你倒快点，后头的腿比我还快！”
傅昭礼身形一闪，快得惊人，单掌挑柴杆横扫过去，正中流氓们的小腿肚。
两个混混没料到碰上硬茬，哎哟叫唤一声，抱头鼠窜。
苏芦茵正好目睹全过程，又忍不住出声：“好身手，果然江湖儿女。
这位裆下踩泥、头发歪了的公子，不愧状元胚子！”
说罢噗嗤一笑，刚毅与精灵气同现。
傅昭礼满脸疑惑，道：“哪冒来的女娃，怎背书包包袱在后巷游荡？”
杜砚一身泥污，不无自嘲：“莫不是我连落魄书生的风流也能传染旁人？”
三人面面相觑，夜色下的胡同头，一种奇异的默契油然而生。
“你是什么人？”
傅昭礼狐疑，举着柴枝看苏芦茵。
苏芦茵眨眨眼，一本正经地拱手：“在下苏……苏芦子，家住东城，来取亲戚家欠我几文河头茶钱。”
杜砚噗一声差点乐出声，“苏芦子，好名字，苏家几时有你这样能耐女儿？”
傅昭礼倒也大方，拍拍她肩，“夜半风凉，不如去沈玉川那厮茶馆蹭口粥暖饭？
他消息灵通，说不定帮得上你。”
苏芦茵当即眉开眼笑，“不瞒二位，小妹正馋那家茶馆招牌煎饼多时。
江湖路远，正该多结善缘。”
三人一前两后，刚过胡同口，一队官兵恰好巡街经过，灯盏下隐约察觉苏芦茵的身影。
一名小头目举灯喝道：“前头哪户闲人？
女子深夜胡行，可疑甚矣——”傅昭礼顺手把包袱往杜砚身上一搭，“杜兄好福气，新娘子都送上门了！”
杜砚满脸尴尬，眼珠一转，正色答道：“官爷明鉴，我妹式新进京，胆小认生，这不让兄长引路么！”
苏芦茵顺水推舟，佯装小媳妇低头缩在杜砚身侧，还蹭了他一把泥，哭腔十足：“兄长别吓我，别再丢下我！”
小头目狐疑片刻，见杜砚一身书生打扮不似暴徒，只叮嘱：“早些归家，大梁夜禁森严，姑娘莫学城中泼妇。”
官兵走远，苏芦茵咧嘴吐舌头，道：“亏得杜兄天生好嘴皮子，否则今夜真要‘苏女流落风尘，状元泥水而归’。”
傅昭礼哈哈：“可惜沈玉川没瞧见这出，我敢打赌他今日说书定要添三分泼辣。”
三人顺着夜市寂静巷子，边斗嘴边赶往市井。
杜砚身上还冰凉湿意，傅昭礼啧啧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今晚书中只有柴枝、泥坑，还有一群‘冒牌’兄妹。”
苏芦茵侧头，目光坚定：“但今晚之后，我们都是自由人了。
也许东京城里，还真藏着点好玩的机缘。”
巷口远处，夜色沉深，但市井的灯火还未全熄，一轮孤月照着三人交错的身影。
他们并排消失在灯火的尽头，仿佛命运早己在今夜悄悄纠缠。
夜风吹动树影，三人的笑声被悄然送入茶馆临窗的沈玉川耳中。
窗内的灯，骤然亮了一分——如同一段传奇，正缓缓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