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顽童惊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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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林府巨大的宅院温柔地包裹。

白日里的喧嚣早己沉寂,只余下夏虫偶尔的鸣叫和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林惊澜蜷缩在主屋高高的屋脊阴影里,小小的身子几乎与黛瓦融为一体。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先前被父亲责罚、被关禁闭的委屈,此刻己被这居高临下的自由和新奇冲淡了不少。

“哼,不让小爷出房门,小爷就在这屋顶上,看得更远!”

他心里嘀咕着,略带得意地俯瞰着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熟悉的亭台楼阁在月光下勾勒出不同于白日的轮廓,静谧中透着一丝神秘。

然而,这份孩童式的“胜利感”并未持续太久。

府墙外那阵不同寻常的异动,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小小的世界。

那绝非更夫巡逻的脚步声,也非晚归路人零散的步履,而是……一种刻意压抑的、沉闷的、却又带着某种金属轻微磕碰的密集声响,仿佛有许多人正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将他的家包围。

林惊澜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完全贴在了冰冷粗糙的瓦片上,只露出一双因惊疑而睁得滚圆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见,高大的府墙之外,黑影幢幢!

那些黑影行动迅捷而有序,如同鬼魅般沿着墙根移动。

月光偶尔掠过,会短暂地映出他们手中兵刃反射出的幽冷寒光。

那不是家丁护院常用的棍棒,而是真正的、开了刃的刀剑!

甚至还有人肩上扛着沉重的、需要两人合抱的撞木!

“土…土匪?”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钻进林惊澜的脑海。

他听管家福伯和走南闯北的哥哥们说起过,近来北边不太平,有几股流寇窜扰,但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金陵城外?

又怎么会……目标是林家?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个十岁的孩童。

他想尖叫,想大喊“有贼人”,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影在林府外围汇聚得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林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竟从里面被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探出头来,朝外打了个手势——那是看门的老张头!

林惊澜认得他!

门外那些黑影见状,立刻如潮水般无声地涌入!

内应!

家里有内奸!

这个认知比看到土匪更让林惊澜感到彻骨的冰冷。

他眼睁睁看着凶徒们涌入前院,紧接着,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第一个遇害的,是起夜的小厮来福。

他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刀砍倒,鲜血在青石板地上洇开一大片暗红。

杀戮,开始了。

惨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整个林府的死寂。

各个院落陆续亮起灯火,但光芒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清晰的绝望。

“怎么回事?!”

“有强盗!

快……保护老爷夫人!”

惊呼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重物倒地声……无数可怕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将往日祥和富贵的林府变成了人间炼狱。

林惊澜趴在屋顶,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到了平日里会偷偷塞糖给他的厨娘王大娘,被一个狞笑的匪徒追砍着倒在血泊中;他看到了看着他长大的管家福伯,试图组织护院抵抗,却被数把长刀同时捅穿;他看到了二哥惊波挥舞着一根门闩拼命,但很快就被乱刀砍翻……他的世界,在顷刻间崩塌了。

就在这时,正厅方向传来了父亲林承业悲愤的怒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林家与你们有何冤仇?!

要钱粮尽管拿去,为何要伤我家人性命?!”

一个粗嘎残忍的声音大笑着回应:“林大官人,怪只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有人出重金,要你林家满门鸡犬不留!

下了地府,问阎王爷去吧!”

“噗——”利刃入体的闷响传来,父亲的怒吼戛然而止。

“爹——!”

林惊澜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刺破了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紧接着是母亲苏婉清凄厉的哭喊和随后响起的短促悲鸣。

世界,在林惊澜耳边彻底失去了声音。

他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他看到了大哥惊涛护着大嫂和侄儿们退向内堂,却被乱箭射倒;他看到三哥惊鸿,那个文弱的探花郎,手持书卷试图理论,却被一刀劈中;他看到爷爷奶奶的房门被踹开……他看到二姐、三姐被匪徒从房里拖拽出来……他什么都看到了。

他就那样趴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睹了所有至亲之人被屠戮的整个过程。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几乎将他的心智彻底摧毁。

不知过了多久,杀戮声渐渐平息。

匪徒们开始在各个房间翻箱倒柜,将值钱的金银细软、古玩字画一箱箱抬到院中。

血腥气混合着匪徒们得意的喧哗,弥漫在空气里。

林惊澜依旧一动不动,巨大的创伤让他陷入了某种麻木的状态。

突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

“官府的人来了!”

有匪徒高喊。

林惊澜的心中猛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官差来了,也许……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将他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碾碎。

只见那群冲进来的官差,为首的捕头竟笑着与那匪首打了个招呼:“老厉,手脚够利索的啊!”

那被称为“老厉”的匪首嘿嘿一笑,踢了踢脚边装满财宝的箱子:“王捕头来得正好!

弟兄们忙活了半夜,总得有点辛苦钱。

这些,是给弟兄们喝茶的。”

他指了指旁边几箱明显稍小的箱子。

那王捕头随意扫了一眼满地的尸体,面不改色,挥手让手下抬走那几箱财物,笑道:“好说好说。

此地不宜久留,厉兄尽快处理干净。

上头那边,自有我去回话。”

“放心,一把火的事儿!”

厉姓匪首狞笑道。

勾结!

***勾结!

林惊澜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他最后的指望,他以为的救星,竟是和屠杀他全家的凶手坐地分赃的恶魔!

极致的愤怒和仇恨,如同岩浆般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翻滚、灼烧,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死死咬住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或许是因为趴伏太久身体麻木,他下意识地想要挪动一下身体,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片松动的瓦片。

“咔哒。”

一声轻响,在劫后死寂的院落里,显得异常清晰。

“什么声音?!”

那名王捕头极为警觉,立刻抬头望向屋顶,厉声喝道:“上面有人!”

所有匪徒和官差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射向林惊澜藏身的方向!

“妈的!

还有漏网之鱼?!”

匪首老厉骂了一句,眼中凶光毕露,“上去两个人!

宰了他!

绝不能留活口!”

林惊澜魂飞魄散!

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从屋脊后弹起身,也顾不上隐藏行迹,沿着陡峭的屋顶向另一边疯狂奔跑!

“在那!

是个小崽子!

追!”

底下传来怒吼声。

箭矢呼啸着从他耳边擦过!

屋顶瓦片湿滑,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全靠着一股狠劲稳住身形。

他熟悉自家宅院的每一处结构,知道主屋东侧檐角靠近一棵高大的老槐树。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檐边,想也不想,纵身一跃,险之又险地抱住了粗壮的树枝!

树枝剧烈晃动,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辣地疼,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手脚并用地向下滑,然后重重摔在草地上。

“从那边绕过去!

别让他跑了!”

院墙内传来匪徒的叫嚷和杂乱的脚步声。

林惊澜挣扎着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凭着对家中地形的熟悉,钻过假山,蹿过小径,拼命地向府邸的后门方向跑去!

他的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膛,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他从未跑得如此快过,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死神的气息。

终于,他看到了那扇平日里运送柴炭的窄小后门!

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匪徒主要力量都在前院,这里暂时无人看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那并未闩死的门扉,瘦小的身影瞬间没入了府外漆黑的巷道之中。

“追!

那小崽子跑出去了!

快追!”

身后的喊叫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惊澜头也不回地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逃离,逃离那片血腥的地狱,逃离那些索命的恶鬼!

他跑得肺叶如同火烧,喉咙里满是铁锈味。

身后的追赶声时远时近,始终无法摆脱。

不知跑了多久,西周越来越荒凉,树木渐渐茂密。

他慌不择路,竟一路跑出了城,来到了城外的山野之间。

前方,己无路可走。

一座陡峭的悬崖,横亘在他面前。

崖下深不见底,夜风吹过,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寒意。

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己经从后面围了上来。

匪徒们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小杂种!

挺能跑啊!

看你现在往哪儿逃!”

匪首老厉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

林惊澜站在悬崖边,小小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家的方向,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寂。

他又看向眼前这些杀他全家、与官府勾结的仇人,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

“老子送你下去一家团聚!”

一个匪徒举刀扑来。

林惊澜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纵身向那无尽的黑暗深渊跃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匪徒们模糊的惊呼。

“这么深……肯定摔成肉泥了!”

“算了,一个小孩子,肯定活不成!

走吧,回去复命!”

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悬崖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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