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金沙

白龙江拐过最后一道急弯，水势便缓了下来，滋养出金川镇这一片难得的肥沃。

时近黄昏，江面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连带着镇子里唯一像样的长街也镀上了一层暖光。

长街尽头，新挂匾的“云来茶馆”里，最后一拨茶客也陆续散去，只剩下淡淡的茶香和些许喧嚣后的宁静。

掌柜的姓云，单名一个隐字。

镇上的人都唤他云老板。

他看着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眼疏朗，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整洁。

此刻，他正拿着一块软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柜台，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那是件价值连城的古玩。

丫鬟柔儿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盏，眼角却忍不住瞟向柜台后的身影。

这位云老板是半月前才来到金川镇的，盘下这间原本快倒闭的茶馆，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他待人总是温和的，嘴角常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双眼睛，偶尔沉静下来时，却像深潭的水，望不见底。

就比如现在，他看似在擦拭柜台，那眼神却像是透过了木头，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老板，今日的进账……”柔儿捧着钱匣子，小声禀报。

云隐回过神来，笑容温润：“辛苦你了，收好吧。

早些关门，你也好回去歇息。”

话音未落，茶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人“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挎着刀，正是沙狼帮下头一个小头目，人称“刀疤李”。

店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柔儿吓得一哆嗦，钱匣子差点脱手。

云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放下软布，迎上前去，拱手笑道：“李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这天色己晚，几位是喝茶还是……少他妈废话！”

刀疤李大手一挥，打断了云隐的话，粗声粗气地道，“云老板，你这茶馆开了也有些时日了，这金川镇的规矩，不懂吗？”

“规矩？”

云隐面露疑惑，“还请李爷明示。”

“保护费！”

刀疤李旁边一个喽啰抢着喊道，“每月十两银子，保你这茶馆平平安安！

咱们沙狼帮的招牌，就是规矩！”

云隐脸上显出为难之色：“李爷，小店本小利微，刚开张不久，这十两银子……实在是拿不出啊。

可否宽限些时日，或者，减些数目？”

“减？”

刀疤李狞笑一声，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身旁的茶桌上，震得茶碗乱跳，“你当老子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

拿不出钱，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店！”

他身后的两个喽啰立刻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动手。

柔儿惊叫一声，躲到了云隐身后。

云隐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无奈：“李爷息怒，既然帮规如此，云某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地从柜台上的竹筒里抽出一根用来别账本的竹签，在指间捻了捻，“只是这钱……可否容我明日凑齐了，亲自送到贵帮？”

刀疤李见他服软，气焰更盛，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云隐脸上，唾沫星子飞溅：“明日？

老子现在就要！”

说着，伸手就要去抓云隐的衣领。

就在那手即将触碰到衣襟的刹那，云隐手腕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任何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极细微的“嗤”一声轻响。

刀疤李只觉得腰间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腰带下方的一块衣角，齐刷刷地断落，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断口处平滑如镜，竟像是被极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喽啰，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云隐。

云隐依旧站在原地，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只是微微欠身，语气甚至更加谦和：“李爷，您看这……衣衫都破了，实在是云某的罪过。

不如这样，明日我备好银两，再奉上一件新衣，一并给李爷赔罪，如何？”

刀疤李不是傻子。

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刚才那一下若是瞄准他的喉咙或是心口，此刻他早己是一具尸体。

对方这手飞刀功夫，神出鬼没，意在警告，却己显露出绝非寻常茶馆老板的身手。

他脸上的戾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后怕。

他干咳两声，强自镇定道：“哼！

算……算你识相！

明日就明日！

若是敢耍花样，老子拆了你的骨头！”

说完，不敢再多停留，悻悻地捡起那块衣角，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连门都没顾上关。

茶馆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晚风穿过门洞带来的些许凉意。

柔儿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老……老板，刚才……吓死我了！”

云隐走过去，轻轻关上门，转身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了，虚惊一场。

今日你也受累了，早些回去吧。”

送走了千恩万谢、满心疑惑的柔儿，云来茶馆彻底沉寂下来。

云隐——或者说，江暮云——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后堂的黑暗中。

窗外，是金川镇稀疏的灯火和远处白龙江隐隐的水声。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沉静。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刀。

刀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他拔出短刀，就着从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用那块擦拭柜台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擦拭着雪亮的刀身。

月光映在刀面上，反射出他深邃的眼眸。

那眸子里，再无半分茶馆老板的圆融与谦和，只有刻骨的恨意与深沉的哀恸。

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仿佛又在眼前浮现。

漕帮总舵冲天的火光，亲友凄厉的惨叫，父亲将他推入密道时那双决绝而担忧的眼睛，以及最后回荡在耳边的那句“活下去，查清真相”……十年隐姓埋名，十年苦练武功，十年等待时机。

如今，他来了，来到这因金沙而暗流汹涌的金川镇。

沙狼帮，石震天……父亲的死，漕帮的血案，定然与这金沙脱不了干系。

指尖抚过冰凉的刀锋，江暮云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与此同时，沙狼帮总舵。

**刀疤李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块被削断的衣角，将茶馆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堂上那位虎背熊腰、面色阴鸷的汉子——沙狼帮帮主，石震天。

石震天听完，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刀疤李：“飞刀断衣，精准无比，却未伤你分毫……嘿嘿，好个云来茶馆，好个云老板。”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吩咐道：“再去探探他的底细。

记住，先别动他，我倒要看看，这条过江龙，来我这金川镇，究竟想搅起多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