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雨织锦
卫府后院那间低矮的织室,屋顶早被去年的台风吹破了角,连日的冷雨顺着破洞往下漏,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风一吹,又溅得满地湿冷。
沈怀素缩在织机旁的矮凳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袖口磨破的地方塞着干枯的艾草,可这点暖意根本抵不住从窗缝钻进来的寒风,冻得她指尖发僵,连捏着的丝缕都要打滑。
她面前的织机是最老旧的单综织机,木架上的经丝绷得紧紧的,每推动一次梭子,木轴就发出 “吱呀 —— 吱呀 ——” 的***,像是随时要散架。
怀素低头盯着锦面上刚织出的半朵缠枝莲花,天青色的底布上,金线勾勒的花瓣才显出个轮廓,卫夫人今早还派人来催,说这是要给竟陵王世子妃贺寿的礼,连花瓣上的纹路都得跟画样分毫不差。
她叹了口气,将冻得发紫的双手浸进脚边铜盆里的 “姜椒水”,辛辣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才勉强让手指恢复些知觉。
“怀素姐!
怀素姐!”
织室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阿禾冲了进来,葛布裙上的补丁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里面打了两层补丁的衬裤。
她跑得急,进门就扶着织机喘气,说话都带着颤音:“出、出大事了!
赵阿婆…… 赵阿婆被建康府的人抓走了!”
怀素捏着梭子的手顿在半空,睫毛上沾的细小水珠晃了晃:“怎么会?
赵阿婆这几日都在织室赶帕子,连府门都没出,怎会被官府抓了?”
“还不是因为‘检籍’!”
阿禾往门口望了望,见没人过来,赶紧压低声音,凑到怀素身边,“今早府里来了两个建康府吏,说查户籍时发现赵阿婆的户籍是‘诈注士族’,算‘户籍不实’,按律要抓去充役 —— 就是去修城外的秦淮河渠!
我听灶房的张婶说,那河渠的活计累得能吃人,上个月去了十几个流民,回来的还不到三个!”
怀素的指尖骤然发凉,姜椒水的暖意仿佛瞬间散了。
她想起前几日赵阿婆还偷偷塞给她半块粟饼,说自己孙儿在吴兴乡下也学织锦,等秋收了就来建康看她,还说要教怀素织吴兴特有的 “乌程锦”。
她垂眼看向织机上那匹未完成的蜀锦,金线在冷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忽然觉得这料子贵重得扎眼 —— 卫夫人为了攀附竟陵王府,连士族旁支的织工都从吴郡请来,却连一个老织工的死活都不管。
“府里…… 就没人替赵阿婆说句话?”
怀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阿禾叹了口气,伸手往铜盆里添了点热水,雾气氤氲着她的脸:“卫夫人刚让人来传过话,提都没提赵阿婆的事,只说这缠枝莲花锦必须三日内织完。
若是织不完……”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是织不完,就把你打发去城外的流民收容所。”
“流民收容所” 五个字,像块冰砸在怀素心上。
她去年冬天见过那地方,就在建康城西南的荒坡上,低矮的草棚挤得密密麻麻,饿极了的流民趴在路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卫府的管事路过时,还嫌流民脏了路,让家丁用鞭子赶,说 “寒门贱籍,死了也污地”。
她攥紧了手中的丝缕,指尖用力到泛白,怀里那本《璇玑图》残谱硌得她胸口发疼 —— 那是父亲沈约留下的唯一东西,当年父亲还是刘宋的秘书丞,因弹劾宗室贪腐遭诬陷,病死在狱中时,她就是攥着这半本烧得残缺的谱子,从吴兴一路逃到建康,靠织锦糊口。
“怀素姐,你别慌。”
阿禾见她脸色发白,赶紧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们加把劲,说不定能赶完。
我刚才去灶房,偷偷拿了两块粟饼,还是张婶帮我藏的,你先垫垫肚子。”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两块带着余温的粟饼躺在里面,饼渣子沾在布上,看着格外珍贵。
怀素接过粟饼,却没吃,放在一旁的木案上:“三日内织完一匹蜀锦,这单综织机太慢了。”
她伸手抚过织机上的经丝,丝缕冰凉,“卫夫人屋里那台双综织机,一天能织两尺,我这机子,一天顶多织一尺五。
而且这缠枝莲花要对称,纬线的颜色差一分都不行,若是断了一根金线,整个花纹都得拆了重织。”
阿禾也急了,蹲在织机旁,盯着锦面上的花纹打转:“那怎么办?
总不能真去收容所吧?
怀素姐,你爹当年是秘书丞,你还懂《璇玑图》里的织法,卫夫人怎么就不能通融些?”
“通融?”
怀素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目光望向织室门外 —— 正屋的方向隐约传来丝竹声,那是卫夫人跟吴郡来的织工听曲呢。
她想起前日去正屋送织好的素帕,见那士族织工穿着红绿间色的罗裙,外罩纱縠单衣,发上插着金步摇,动一下就叮当作响,卫夫人还亲自给她递茶,说 “士族女子手巧,织出来的锦才配王府”。
而她自己,连正屋的门槛都没资格踩,只能在廊下递帕子,管事还嫌她 “寒门气息重,污了夫人的眼”。
“咱们是寒门织工,在卫夫人眼里,跟赵阿婆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能干活的工具罢了。”
怀素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梭子,“赵阿婆的事,咱们现在管不了 —— 先把这锦织完,才有命想别的。
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怎么帮赵阿婆,怎么查我爹的冤案?”
梭子在经丝间穿梭,发出 “唰唰” 的声响,天青色的底布上,缠枝莲花的纹路一点点延伸。
阿禾看着她紧绷的侧脸,也不敢再多说,拿起一旁的丝线筐,帮着理顺缠绕的丝缕:“怀素姐,我帮你理经丝,你专心织纬线。
咱们今晚不睡觉,轮换着赶工,定能在三日内织完。”
怀素点了点头,指尖的动作又快了些。
麻籽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得织室里的影子忽明忽暗,漏雨的声音 “滴答、滴答” 落在青石板上,跟梭子的声响混在一起,倒像是某种节奏。
她织着织着,忽然想起父亲当年教她认《璇玑图》的模样 —— 父亲坐在书房的案前,指着谱子上的字说 “经纬相通,方能成锦;人心相通,方能成事”,那时她才八岁,只当是父亲的玩笑,如今却觉得,这织锦的道理,竟跟做人的道理一样。
“对了,怀素姐!”
阿禾忽然停下理丝的手,眼睛亮了亮,又赶紧压低声音,“我刚才听管事跟卫府的管家说话,提到沈府的旧仆范先生 —— 就是当年跟着你爹的范云先生,现在在竟陵王的西邸当差呢!”
怀素的手猛地一顿,梭子差点掉在地上。
范云?
她记得范云是父亲最信任的门生,当年父亲遭诬陷时,范云还想上书为父亲辩解,却被家里人拦了下来,说 “寒门替罪臣说话,只会连累全族”。
后来她逃去吴兴,就跟范云断了联系,没想到他竟去了西邸 —— 那是竟陵王萧子良召集文士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士族子弟和名士,若是能见到范云,说不定能找到父亲当年被诬陷的证据?
“你确定是范云先生?”
怀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连指尖的寒意都淡了些。
“确定!”
阿禾用力点头,“管事说范先生现在是西邸的文士,常跟竟陵王讨论玄学和文章,上个月还替竟陵王写了篇《与孔中丞书》呢!
怀素姐,若是咱们能见到范先生,说不定……可咱们是卫府的织工,连西邸的门都靠近不了。”
怀素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西邸的规矩 —— 寒门之人若无引荐,连王府的外门都进不去,更别说见里面的文士了。
她看着织机上渐渐完整的缠枝莲花,忽然想起卫夫人说这锦是要送进竟陵王府的,若是…… 若是这锦织得好,卫夫人高兴了,会不会让她跟着去送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怀素就压了下去 —— 卫夫人那样看重士族身份,怎会让一个寒门织工去王府送贺礼?
还是先把锦织完再说,至少得保住自己的命,才有机会等后续的机会。
“先赶锦吧。”
怀素重新拿起梭子,“等织完这锦,再想别的办法。”
阿禾见她不再说话,也赶紧低下头理丝,织室里又只剩下梭子穿梭的 “唰唰” 声和漏雨的 “滴答” 声。
夜色渐渐深了,麻籽油灯的火苗越来越暗,阿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怀素姐,我去灶房再寻些柴火,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找块粟饼,你先歇会儿。”
怀素摇了摇头:“不用,我不饿。
你快去快回,夜里风大,别冻着。”
阿禾应了声,攥着布巾往外走,葛布裙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
怀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低头看向织机 —— 锦面上的缠枝莲花己经织了大半,金线勾勒的花瓣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盏琉璃灯的光。
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璇玑图》残谱,粗糙的纸页硌着掌心,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麻籽油灯的灯花 “噼啪” 炸了一声,她抬手拨了拨灯芯,火苗重新亮了些。
梭子再次穿过经丝,木轴的 “吱呀” 声与漏雨的 “滴答” 声交织,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