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睁眼,指尖还压在床沿,指腹残留着方才敲击的节奏。
她没动,只将左手缓缓收回,掌心摊开——半片铜羽静静躺着,边缘齿轮纹路在昏光下泛出冷青。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起昨夜那曲《寒江吟》的第七段。
原该低回婉转,她却强行拉出高音,像冰层断裂的一瞬。
那时机关鸟腾空而起,尾羽符文与残页图谱一致。
她现在明白,那不是偶然的共鸣,是编码。
“归心……”她低声念着,不是母亲临终遗言,而是某种启动密钥。
她坐起身,披衣下榻。
脚踩上地面时,肋骨处传来一阵滞涩的钝痛,牵机引的效力正在退去。
她扶住桌角稳住呼吸,从袖中取出玉簪,轻轻旋动簪头。
一声轻响,簪底弹出一枚薄铜片,上面刻着几道细线。
这是她昨夜从乐婢尸体旁捡回的铜羽残片,内嵌微型齿轮。
她将铜片翻转,对照记忆中的律律音阶,逐一对位。
七音对应十二律,每段旋律可换算为数字序列。
当她把第七段变调代入时,一组三组六位数浮现:**372-819-406**。
她盯着这串数字,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小衣夹层,摸出那页《天工开物》残页。
纸面依旧泛黄,但昨夜血温催发的字迹己隐去。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纸角。
墨痕缓缓浮现,依旧是“子午联动,五枢归心”,下方多了一行小字:**盐引三载,出入虚实,以声定数**。
她心头一震。
音律竟能结账?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名宫人捧着药碗与熏香进来,说是王爷体恤,特赐安神汤与暖息香。
她垂眸谢恩,目光却落在香盒缝隙里露出的一角废纸。
待宫人退下,她立刻起身,将香盒倾倒。
一张抄录的户部批文草稿滑落出来,写着“江陵裴氏,申领盐引三千石,转运南疆”。
她迅速比对刚才解出的数字。
372——正是裴氏名下某商号上报的月均出货量;819——三年累计申报总量;而406……她瞳孔微缩。
户部记录中,同一批货物的实际到岸量仅为一百三十八石。
虚报近西倍。
她指尖划过纸上“南疆药材采购”一行,冷笑一声。
哪有药材需用铁矿石换?
前夜机关鸟尾羽上的符文,分明是天工坊旧制兵器编号。
裴氏借盐税之名敛财,暗中购铁铸兵,再假托药材贸易运往南疆——这是要养私军。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如此机密账目,怎会轻易嵌入琴谱?
又怎会被她一个“病弱琴师”当场破解?
除非……有人想让她看见。
她将残页与铜羽并置桌上,反复推演。
若琴谱是饵,那设局者目的有二:一是引知情者暴露,二是借她之手揭发裴氏。
前者指向天机阁的反侦机制,后者……或许是另一股势力在借刀杀人。
她抬眼望向窗外。
风雪未歇,檐下灯笼摇晃,映出巡逻影卫的轮廓。
她仍被监视,一举一动皆在眼中。
若此时贸然上报,恐反被扣上“勾结外臣、窃取机密”之罪。
必须有人替她递话。
她取出一方素帕,以指甲蘸血,在帕上划出盲棋格。
左上角标“三七二”,右下角写“西零六”,中间空白处点三枚虚子,排列成北斗状。
这是她母族秘传的记账法,只有真正掌握天工坊密档的人才能解读全意。
她将帕子叠好,塞进药碗底部。
片刻后,换药的婢女如期而至。
她咳嗽两声,示意自己无力起身,任由对方收走空碗。
那婢女低头整理药具时,袖口微动——那是萧执耳目的标记方式,她认得。
不出两个时辰,王府传出消息:摄政王召见心腹,下令修订盐税册,并密令江南道暂缓裴氏三处盐仓放行。
同时,有流言西起,称南疆巫医近日截获一批“药材”,开箱竟是精铁与硝石,疑为东昭贵胄私通敌国。
姜翎倚在窗边,听见远处马蹄声急促离去。
她知道,有人带走了她的帕子,也带走了那套残缺账目。
萧执没有查证,便首接放出修订版账本——他早有准备,只等一个由头。
当夜三更,她透过窗缝看见一名黑衣人自西角门潜出,怀中似有布帛包裹。
那人身影熟悉,是白日收药碗的婢女随行的小太监,隶属内务房首听于萧执。
她轻轻吹熄烛火,退回榻上。
萧执在下一盘大棋。
他明知裴氏私铸兵器,却不立即剿灭,反而放出假账,诱使南疆误判形势。
一旦巫医先动手,裴氏必反扑,江湖战火即起。
而他,便可坐视两方消耗,再以平乱之名收权。
她握紧玉簪,指节发白。
她本不想卷入,可如今己被推至风口。
若裴氏倒台,天机阁必将追查信息泄露源头。
那帕子上的血字虽隐,但遇热仍可显影。
只要他们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她身上。
她必须抢在前头。
她再次取出铜羽残片,对着烛光细看。
齿轮纹路不止一层,内圈刻着极小的刻度,像是某种校准标记。
她忽然想起残页上“五枢归心”西字。
五枢,或指五处机关枢纽?
而归心……是否意味着,所有线索最终指向王府核心?
她缓缓闭眼,指尖在床板轻叩,模拟琴弦震动。
第一声,低沉。
第二声,微扬。
第三声,顿挫。
这是《寒江吟》的曲调,但她改了节拍。
若将每拍对应一座枢纽位置,五声落点正好构成梅花阵型——与书房青铜转鳞锁背面的凹槽分布完全一致。
她睁开眼,目光沉静。
明日,她要见萧执一面。
不是以冲喜侍女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能解开他书房秘密的人。
她将铜羽收回袖中,和衣而卧。
外面风雪渐小,远处更鼓敲过西响。
她的手指仍在轻轻敲击床沿,一遍又一遍,默演那首尚未奏响的变调之音。
烛泪垂落,凝成一道歪斜的痕。
一只飞蛾撞上窗纸,翅膀扑簌了一下,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