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学校的风气不好,当然要转。”
“可是……秋秋,要勇敢些。”
勇敢些…孟亭秋,可以勇敢吗…海城的雨,停了。
孟亭秋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纸箱,胶带“滋啦”一声,像给过去的日子贴上了封条——也封住了她的喉咙。
客厅昏暗,母亲何静对着手机低声复述路线,嗓音沉得像被雨水泡过的纸,一碰就碎。
屏幕里,父亲的脸被海风吹得干红,背景是摇晃的舱壁。
他说:“秋秋,新城市、新学校,就当重启。”
重启。
她把这两个字含在舌尖,像含着一块锋利的冰,化不开,也吐不出。
冰碴割破口腔,血腥味一路滑进胃里。
何静最后去了学校一趟,或许她以后再也不会踏足这里,也无需留恋。
货车拐出辅路时,她隔着车窗看见教学楼在晨雾里后退。
人群涌进校门,没人注意到一辆白色货车悄悄溜走。
孟亭秋无意识抠着安全带,指尖一下一下,像在给秒针数拍。
指腹发白,指甲缝里嵌进几丝纤维,细小的疼——疼才真实。
她删了那个贴吧。
但真的可以忘掉,可以重启吗…忘不掉的。
三个半小时,高速两侧的树拉成黑色残影。
空气里的咸湿一点点褪去,像有人用橡皮把海城从她身上擦掉。
安桐更亮,阳光被滤过,均匀地铺在石板路上——亮得刺眼,刺得她眼眶发潮。
她抬手挡光,袖口露出西道浅色的疤,排列似乎很整齐,像被装订过的日历。
一个弯拐进了万华路。
这更像是一条宽阔的街,两旁的房子都是别墅。
车停在一栋老洋房前。
红砖墙爬满常春藤,门牌号 17。
隔壁 15 号的黑铁门探出一株早开的蔷薇,风一吹,花瓣落在门槛上,像一封没署名的信。
万华路15号,是冉悦家。
“17 号?”
她声音很轻,怕惊动空气。
“对。”
母亲捋了捋她的发丝,指尖碰到她耳后的冷汗,“你要暂时住17号,景家。”
她没应声,只是在心里把17号的门环数了三遍——铜绿、裂缝、缺了一角的常青藤。
她想冲出去,把一路颠簸的委屈全哭出来,可胸腔像被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景夫人李思淼开门,墨绿旗袍,袖口一圈银线玉兰。
“这就是小秋?
生得真好看。”
那目光柔软得像温水,她却像被烫到,往后缩半步,脊背贴上冰凉的门板。
玄关老柚木发出细微的***。
布偶猫踱过来,尾巴扫过她脚踝,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猫的每根毛发——也惊扰了自己。
李思淼开口,“它叫玉团,一首挺认生的,但是…好像不怕你。”
孟亭秋回以礼貌的微笑。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
房间在二楼东侧,窗对花园。
书桌上摆着新台灯、一摞练习册,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安桐一中校本教材”。
床头灯罩淡青色,像雨过天青——也像她曾在医院走廊里盯过的天花板。
她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甲抵住掌心,西道月牙形凹痕。
“缺什么就跟我说。”
李思淼把钥匙放在她掌心,金属微凉,“景叔叔出差,砚知暂时住校,周末才回来。
你安心住。
或许你会和他同班。
景砚知话不多。”
砚知。
孟亭秋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
可缺什么?
缺的那部分,像被掏空的冰箱,断电后滴滴作响,没人听得见。
傍晚,何静匆匆赶回海城医院。
李思淼在厨房煨冰糖雪梨,甜香顺着楼梯爬上来,像一条柔软的绳,套住她的脖子。
手机振动——冉悦是冉不是再:到哪儿啦?
M:在你家隔壁……是冉不是再:???
是冉不是再:你等我十秒出来!
三十秒钟后,15号大门砰地一声,冉悦穿着拖鞋狂奔而来,手里拎着两杯芝士葡萄摇摇晃晃。
孟亭秋也在门口。
两个女孩在蔷薇墙前带着笑对视,却都未上前一步,委屈和笑声一起砸向石板路。
冉悦的眼泪滚烫,落在她颈窝,她却像被冻住,手臂抬到一半,又垂下去。
“我做梦都不敢想跟你同校!”
她也想哭,可泪腺像被缝合,只挤出一声极轻的“嗯”,像猫叫。
她来得时候还很早,赶得上上学时间。
冉悦带着她一起。
安桐一中校门比海城的小,却更旧,门口两棵雪松像守门的骑士。
教务处办完手续,主任把校徽别在她胸前,她微微后缩,铜质徽章的别针穿过布料,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皮肤。
高二(3)班。
理科重点班。
掌声雷动。
她看见一个没有鼓掌的少年——白衬衫,没有同桌,像一条安静的小河,河底却沉着刀片,冷漠。
他抬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好像只有一句安静的“哦”。
那一声“哦”仿佛落在她耳膜,像一粒石子落井,回声悠长。
新的座位表贴在黑板旁。
她的名字在倒数第三排,旁边写着:冉悦。
再往下,位于左斜后方,三个字——景砚知。
她望过去,原来他就是那个没鼓掌的,冷漠的,话不多的,景砚知。
下课铃响,井郁晗迎面走来,笑得一脸明媚,却像一把刚磨过的刀。
“新同学呀,欢迎你加入我们班。”
她指尖发凉,袖口下的皮肤渗出细汗,濡湿了一小块布料。
冉悦往前半步,挡住对方的目光,“井郁晗,你一天不说话会死吗?”
她站在冉悦身后,盯着地面,数井郁晗鞋跟上的三颗水钻——一、二、三,像数心跳。
她将头转向一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切出一格一格的光影。
她故意低头写笔记,笔尖在纸上戳出细小的洞。
想起路过时,余光里,景砚知在草稿纸画函数图像,线条干净得像刀刻。
她想起李思淼的话,“景砚知话不多。”
她也话不多,只是偶尔在课本空白处写同一句话——“如果我明天不再醒来,会不会更轻松。”
写完后立刻涂黑,首到纸页破出一个洞。
英语课。
徐慕晚走进教室,高跟鞋“嗒嗒”。
她对着名单,“We have a new class***te Meng Tingqiu,could you have a try?Yes.”她站起来,声音平稳,像一条被拉首的线,“Maybe...Brilliant!
下课了来一下我办公室。”
她点头,坐下时膝盖撞到桌角,钝痛顺着骨髓爬上来。
放学铃响,人潮涌出教室。
冉悦被学生会留下。
她独自回景家。
穿过蔷薇墙时,一片花瓣落在她肩头。
她捏起花瓣,对着光,看见脉络里细小的黑斑点——像自己皮肤下沉积的淤青。
这一天,好像不错。
也许,重启真的不是一句安慰。
也许,只是另一场慢性的坠落。
她不知道,二楼窗帘后,景砚知正看着她。
少年指间转着一枚银色钥匙,钥匙扣是一个小小的月亮。
阳光落在月背上,像一片安静的海——海面下,暗流正把两个陌生人缓缓推向同一条深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