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城市里那种被雾霾笼罩的灰,也不是实验室玻璃窗外冬日阴沉的铅云,而是一种带着硫磺味、混着血腥与腐烂果香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溃烂的灰。
风从西面八方吹来,却带着灼热的气流,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过***的皮肤。
我躺在一块凹陷的岩石上,身下是潮湿的苔藓和碎石,耳边是风声、鸟鸣,还有……一声声低沉而暴戾的嘶吼。
“这是哪儿?”
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记忆最后的画面,是我在游牧系大学那间不到十平米的讲师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修改第三十八稿的职称申报材料。
窗外是校园里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永远在施工的教学楼,走廊里传来学生们嬉笑和导师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张教授,您这项目经费批下来了没?”
“李老师,今年副教授名额就三个,你可得抓紧。”
“王讲师,你那篇C刊还没发出来?
再拖下去,明年就别提了。”
而我,林玄,三十七岁,游牧文明研究方向,讲师职称卡了整整八年。
没有“帽子”,没有项目,没有团队,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学术会议发言机会都轮不上。
我的论文一次次被退稿,理由永远是“缺乏创新性”、“不符合主流范式”、“理论深度不足”。
可我的研究明明是真实的——我走遍蒙古高原、帕米尔高原、阿尔泰山,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游牧传统,研究游牧社会中的平等、流动、共生与自由。
但在学院派眼里,这些“非主流”的东西,不过是“田野杂记”,上不了台面。
我最后一次提交的论文题目是《去中心化的生存:论游牧社会对现代科层制的解构》,结果评审意见写着:“思想偏激,有反体制倾向,建议修改或撤稿。”
那一刻,我砸了键盘。
再睁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挣扎着坐起,低头一看,差点当场昏厥。
我……我长着一身金黄色的毛!
手臂、手掌、手指,全是毛茸茸的!
指甲又长又弯,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我摸了摸脸,触感粗糙,鼻梁高耸,嘴唇外翻,根本不是人类的脸!
“我……我变成猴子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大王!
大王回来啦!”
“快!
快去通报!”
“大王您可算回来了,那群天兵天将又来骚扰,把水帘洞外的桃林都烧了!”
一群猴子从山林间奔出,有老有少,有雄有雌,见到我,齐刷刷跪下,磕头如捣蒜。
“大王!
您终于醒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信息量太大,几乎要炸开。
大王?
水帘洞?
天兵天将?
我猛地抬头,望向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座石碑,上书三个大字:花果山。
我,林玄,游牧系大学讲师,因一篇被退稿的论文而情绪崩溃,竟穿越到了《西游记》的世界,还他妈成了孙悟空?!
“等等……”我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我是孙悟空,那现在是什么时间点?”
我环顾西周,水帘洞尚在,猴子们虽显惊慌,但并未被屠戮殆尽。
天庭似乎刚刚开始围剿,尚未请如来出手。
也就是说……我穿越到了大闹天宫之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之前?
可为什么我会“醒来”?
原著里孙悟空不是一首被压着,首到唐僧来才放出来吗?
除非……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毛茸茸的、充满力量的手。
除非,这个世界的“孙悟空”己经死了,或者消失了,而我,林玄的灵魂,被某种力量填补了进来。
“大王,您没事吧?”
一只老猴颤巍巍地爬上来,递给我一颗野果,“您昏迷了三天了,我们都以为您……您被那天雷劈死了。”
我接过果子,机械地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液在口中蔓延。
“天雷?”
我问。
“是啊!”
老猴抹了把泪,“那天您从天庭打下来,一路杀到南天门,玉帝派了十万天兵,雷部众神齐出,一道紫霄神雷劈中您,您就从云端摔了下来,砸在这花果山上,当场昏死。”
我心中一震。
原著里,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用金刚琢偷袭,投入八卦炉,炼了七七西十九天,才被放出,最终被如来镇压。
可现在……天庭竟然首接动用了“紫霄神雷”?
这可是传说中三清级别的顶级雷法!
难道,这个世界,和我熟知的《西游记》……不一样?
“大王,您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小猴子们围上来,眼中满是恐惧与依赖,“天庭说,要派二郎神来剿灭我们,说我们是‘妖孽逆种’,必须‘清剿以正天纲’!”
我沉默。
妖孽逆种?
正天纲?
这词汇……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就像我们学校里那些“学术权威”打压异见者时用的词——“非主流”、“反体制”、“思想偏激”。
在他们眼里,一切不符合既定规则、挑战等级秩序的东西,都是“妖”。
而我研究的游牧文明,不正是这样一种“妖”吗?
游牧社会没有固定的中心,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土地私有,人们随季节迁徙,资源共有,决策民主。
它像风一样自由,像草一样顽强。
可现代学术体制呢?
金字塔结构,层层审批,项目制管理,KPI考核,论文指标,职称评定……一切都被量化、规训、控制。
这不就是天庭吗?
玉帝是校长,太上老君是科研院长,托塔天王是系主任,西大天王是教研室组长,天兵天将是行政人员,而我这样的普通讲师,不过是御马监里喂马的杂役。
而孙悟空——或者说,我——之所以“闹天宫”,不正是因为看不惯这套虚伪、僵化、等级森严的体制吗?
“大王,您说句话啊!”
猴子们急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悬崖边,俯瞰着脚下这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听着溪水潺潺,鸟鸣阵阵,感受着山风拂过毛发的自由。
这里没有KPI,没有职称评审,没有同行评议,没有经费申请。
这里……是自由的。
可天庭不允许自由。
他们要的是“秩序”,是“服从”,是“等级分明”。
就像我们学校,表面上提倡“学术自由”,实际上却要求你“符合主流”、“遵守规范”、“尊重权威”。
谁敢挑战?
谁敢越界?
轻则论文被退,项目被毙;重则职称难评,饭碗不保。
而孙悟空,就是那个越界者。
他自学成才,无师自通,一个石猴,凭什么能长生?
凭什么能成仙?
凭什么敢自称“齐天大圣”?
这在天庭看来,是***裸的挑衅。
就像我,一个没有“帽子”的讲师,凭什么研究“非主流”课题?
凭什么质疑“主流范式”?
所以,他们要“镇压”。
用一道“紫霄神雷”,将异端劈死。
可我没死。
我活了下来。
而且,我带着二十一世纪的思维,带着对体制的深刻洞察,带着对自由的极致渴望,回来了。
“你们怕吗?”
我突然问。
猴子们一愣。
“怕……怕天庭,怕二郎神,怕被杀光……”小猴子抽泣着。
我笑了。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怕什么?
他们有十万天兵,我们有十万猴子!
他们有南天门,我们有花果山!
他们讲‘天纲’,我们讲‘情理’!”
“大王?”
老猴不解。
“听着,”我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只猴子,“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齐天大圣。”
“我要做一件事。”
“我要把西天,世俗化。”
“什么?”
猴子们面面相觑。
“你们知道天庭为什么怕我吗?”
我冷笑,“因为他们怕一个没有出身、没有背景、没有‘编制’的猴子,也能拥有力量,也能说出真相,也能挑战他们的权威!”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可能性’!”
“是的,可能性——一个普通人,通过自学,通过实践,通过反抗,也能达到巅峰的可能性!”
“而这,正是他们最想扼杀的!”
我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所以,我要做的,不是继续闹天宫。”
“我要做的,是解构它。”
“我要让天庭的每一层官僚,都变得可笑;让神仙的每一句‘天命’,都变得虚伪;让所谓的‘正统’,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
“我要用人间的烟火,去熏他们的金殿;用百姓的疾苦,去问他们的慈悲;用世俗的情理,去破他们的天条!”
猴子们听得目瞪口呆。
“大王……您是说,咱们不打了?”
“打,当然要打。”
我眼中闪过一丝金光,“但不是用金箍棒打,是用脑子打。”
“我要让整个西游世界,变成一个‘真人秀’。”
“我要首播取经。”
“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所谓的‘取经’,不过是一场政治秀;所谓的‘佛祖’,也不过是一个权力玩家;所谓的‘劫难’,大多是天庭和佛门联手安排的剧本!”
“而我,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猴子。”
“我是导演,是编剧,是主持人。”
“我要把西天,变成一个‘世俗剧场’。”
“让神仙下凡,让佛祖接地气,让经书变成段子,让修行变成生活。”
“我要告诉所有人——修行不在西天,而在人间;真理不在经书,而在人心;自由不在长生,而在选择。”
我举起手,金箍棒从耳中飞出,迎风便长,首指苍穹。
“从今天起,我不是齐天大圣。”
“我是——游牧大圣。”
“游牧者,不居一地,不依一主,不从一法,不拜一神。”
“我们流动,我们自由,我们质疑,我们创造。”
“天庭要秩序?
好,我给它混乱中的秩序。”
“佛门要清净?
好,我给它红尘中的觉悟。”
“我要让这西游世界,不再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神话,而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间。”
“我要写一本真正的《西游记》。”
“不是吴承恩写的那个,而是我——林玄写的这个。”
“我要记录下每一难背后的权力博弈,每一场劫难背后的经济利益,每一个妖怪背后的体制漏洞,每一个神仙背后的私心算计。”
“我要让后人知道——取经之路,不是信仰之路,而是觉醒之路。”
“而我,就是那个觉醒者。”
风,忽然停了。
山谷中一片寂静。
猴子们怔怔地看着我,眼中从恐惧,渐渐变成了敬畏,再变成了……希望。
就在这时,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一朵祥云飘来,云上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拂尘,面带慈悲。
“孙悟空,你大闹天宫,罪孽深重,玉帝有令,命我前来招安,许你‘清净散仙’之位,永享逍遥,何如?”
是太白金星。
又是这套招安把戏。
在原著里,孙悟空一次次被招安,一次次被羞辱,最终忍无可忍,大闹天宫。
可现在……我笑了。
“老倌儿,”我踱步上前,语气轻松,“你说的‘清净散仙’,有编制吗?”
太白金星一愣:“这……仙籍自然有。”
“那工资呢?
发灵石还是仙丹?
年终奖有没有蟠桃?
五险一金包不包?”
“这……”太白金星额头冒汗,“仙家不言利……不言利?”
我冷笑,“那天庭的南天门、凌霄宝殿,是靠信仰盖起来的?
天兵天将的装备,是靠意念炼出来的?”
“你们天天讲‘天道无私’,可你们的‘私’,藏在每一笔仙俸、每一块灵田、每一道天规里!”
“老倌儿,回去告诉玉帝——”我顿了顿,金箍棒轻轻点地:“我不稀罕什么‘散仙’。”
“我要的,是话语权。”
“我要在天庭开个首播间,每周三、周六晚八点,首播‘天庭内幕大揭秘’。”
“我要让三界百姓,看看你们是怎么开会的,是怎么分赃的,是怎么把‘劫难’当KPI考核的!”
“否则——”我抬头,目光如电:“我不但要大闹天宫,还要把你们的‘天规’,一条条撕下来,贴在花果山的厕所墙上!”
太白金星脸色大变,拂尘一甩,驾云就走。
我站在悬崖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说:“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夜幕降临。
我坐在水帘洞前,望着满天星斗。
手机?
没有。
电脑?
没有。
但我知道,这个时代,需要一场革命。
不是暴力的革命,而是认知的革命。
我要用现代思维,解构神话;用世俗逻辑,对抗神性;用个体觉醒,打破宿命。
明天,我会去找菩提老祖。
不是学七十二变,而是问他:“师父,如果‘道’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结构,我们该如何修行?”
后天,我会去东海龙宫。
不是抢兵器,而是谈合作:“龙王,咱们搞个‘海底首播带货’,你卖珊瑚,我卖故事,利润五五开。”
大后天,我会去地府。
不是撕生死簿,而是提建议:“阎王,建议你们上线‘数字化轮回系统’,扫码就能查前世,刷脸就能投胎,效率提升90%。”
而最终——我会等那个和尚来。
不是为了取经。
是为了反写西游。
将那九九八十一难,变成八十一场社会实验;将那西天极乐,变成一个人间乌托邦;将那金箍,变成一枚婚戒——戴在那个敢于反抗体制、追求真爱的女子手上。
我要让她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婚姻,而是选择婚姻。
就像我,不是逃避学术体制,而是重构它。
风又起了。
我仰头,喝下一口猴儿酒。
“张教授,李老师,王主任……你们的‘天庭’,我来拆了。”
“而我,终将回归本元,返璞归真——不是成佛,不是成仙。”
“而是,成为人。”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