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不就是玩泥巴嘛,谁小时候还没个在河边霍霍淤泥被老妈揪着耳朵骂的经历?
但现实很快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泥巴坨子闷脸杀。
部落里用的陶土,不是随便挖点泥就行的。
那得是河岸边特定层位的、富含某种矿物质的红色黏土。
这土刚挖出来的时候硬得像石头,得先晒干,再用石杵捣成粉末,过筛(用的是编织得很密实的草席),去掉里面的碎石和草根。
这还没完,粉末还得加水,像和面一样反复揉搓,首到它变得均匀、柔韧,捏在手里不黏不散,跟橡皮泥似的。
陆轻尘干的就是这最初级的“和面”活儿。
第一天,他信心满满,挽起皮袖子(虽然袖子很粗糙,挽起来有点扎人),对着那堆陶土粉末和水,开始了他的创作。
他回想看过的美食节目里大师傅和面的英姿,嘿咻嘿咻一顿猛揉。
结果,水加多了,泥巴稀烂,粘了他满手,甩都甩不掉,活像戴了一副红色手套。
旁边负责指导他(或者说监视他别浪费材料)的禾,一个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连趴在一旁打盹的大黄都抬起头,嫌弃地“呜”了一声,把脑袋扭到了一边。
第二天,他吸取教训,水加少了。
干粉是没粘手,可揉了半天,那土疙瘩倔强得像块风干了的窝窝头,一使劲,嘎嘣,裂了。
得,白干。
陆轻尘看着自己这双敲惯了键盘、点惯了外卖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这玩意儿,比写代码难多了!
代码还有逻辑可循,这泥巴,它看心情!
禾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推开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她也不说话,只是示范。
那双粗糙黝黑、布满细小裂口和老茧的手,沾上一点水,插入陶土粉中,开始揉捏。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极有韵律。
推、压、揉、搓,仿佛不是在对付一堆死物,而是在给一个顽皮的孩子***。
泥巴在她手里,渐渐变得听话、柔顺,最终成为一个光滑圆润的泥团。
陆轻尘看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和泥,这分明是太极!
是哲学!
他悟了。
不能急,不能猛。
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感受它的干湿,体会它的韧性。
你得跟它交流,哪怕它只是一坨泥巴。
从此,陆轻尘放慢了节奏。
他不再追求效率,而是学着禾的样子,慢下来,用心去感受手掌与陶土接触的每一分触感。
什么时候该加点水,什么时候该多揉几下,什么时候该让它“醒”一会儿……他开始摸到一点门道。
虽然揉出来的泥团,在禾看来可能还是“欠点火候”,但至少不粘手不裂缝了。
禾看着他终于上了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块烤芋头当奖励。
解决了原材料问题,陆轻尘终于有机会凑近观看制陶的核心环节——塑形与彩绘。
塑形主要靠“慢轮”。
所谓慢轮,就是一个简单的木质圆盘,底下有个轴,用手或者脚拨动一下,能转几圈,但速度很慢,跟公园里老大爷玩的健身陀螺似的。
工匠就利用这短暂的旋转,用手或者骨片、蚌壳,修整陶坯的形状,让它变得圆润、对称。
这又是一个考验耐心和手上感觉的技术活。
陆轻尘试过一次,手一抖,一个快要成型的陶罐瞬间变成了抽象派艺术品,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成为制陶大师的梦想,安心当他的“泥巴供应总监”。
他更感兴趣的,是彩绘。
负责彩绘的,多是部落里年纪较长的女人,或者是一些心思特别灵巧的少女。
她们用兽毛捆扎成简易的“笔”,蘸着用矿物质粉末(主要是黑、红两色)调成的“颜料”,在晾到半干的陶坯上作画。
画的主题,十有***离不开鱼。
有的鱼画得写实,线条流畅,鱼鳞、鱼鳍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走。
有的则画得抽象,寥寥几笔,勾勒出鱼的动态神韵。
还有那种神秘的人面鱼纹,圆圆的脸,眯成两条缝的眼睛,三角形的鼻子,最诡异的是嘴角衔着两条鱼,耳朵的位置也挂着鱼。
陆轻尘有一次大着胆子,指着一个刚画好人面鱼纹的老妇人(大家都叫她“纹婆”),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纹婆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
她放下“笔”,拉着陆轻尘走到河边,指着浑浊的河水,又指了指画上的人面,双手合十放在耳边,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然后猛地张开双手,嘴里发出“呜——”的一声长吟。
陆轻尘好像有点懂了。
这人面,或许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某种神灵?
是河流的精灵?
还是部落共同的、想象出来的祖先?
它掌管着鱼群,睡着了,鱼就藏起来;它醒来了,鱼就游来了?
所以要把它的形象和鱼画在一起,祈求捕鱼丰收?
他不敢确定,但这种将自然力量人格化、试图与之沟通的行为,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原始而强大的精神力量。
这不是迷信,这是早期人类在面对浩瀚自然时,最朴素的世界观和生存哲学。
他注意到,纹婆在画鱼纹的时候,非常专注,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吟唱着什么古老的调子。
那调子没有明确的歌词,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重复、婉转,带着一种苍凉而虔诚的意味。
陆轻尘悄悄拿出《闲游录》,用炭条在旁边空白处,努力记下了那曲调的大致起伏。
他不会谱曲,只能凭感觉画下波浪线。
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人面鱼纹,画了纹婆布满皱纹却神情肃穆的侧脸。
记录,不仅仅是记下“是什么”,更要记下“为什么”,记下那份情感和信仰。
虽然他依旧是个旁观者,但他开始尝试去理解。
日子就在这揉泥、观摩、听古老吟唱中,如水般流过。
陆轻尘的皮肤晒黑了,手上的茧子厚了,胃口也更好了——主要是部落伙食单一,不吃饱点实在顶不住每天的体力消耗。
他和部落里的人混得更熟了,烈偶尔打到大猎物心情好时,还会分给他一块最好的里脊肉。
禾会在他揉泥揉得满头大汗时,递过来一陶碗晾凉的白开水。
岩族长时不时会找他,指着某个陶器或者工具,说一堆他半懂不懂的话,像是在给他这个“文盲”普及部落历史文化。
大黄则彻底成了他的跟屁虫,白天陪他上工,晚上给他暖脚,偶尔还能自己逮只田鼠改善伙食,小日子过得比他还滋润。
第一窑陶器烧制成功那天,整个部落像过节一样。
那是一种原始的“露天堆烧”,把阴干好的陶坯和木柴、干草层层码放好,点燃,控制火候烧上大半天。
当火焰熄灭,灰烬被扒开,露出里面一个个虽然粗糙、却凝结着汗水与期盼的陶罐、陶盆、陶碗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
即使有些陶器烧裂了,或者颜色不匀,也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喜悦。
陆轻尘也分到了一个不大的、带着天然红色、上面画着一条简笔小鱼的陶碗。
他捧着这个还带着余温的碗,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比他在现代任何一个奢侈品店里买到的东西,都更让他感到珍贵。
他用这个碗,第一次喝到了部落里用某种野生谷物和野菜熬的“粥”,虽然糊糊拉拉,味道寡淡,但他喝得津津有味。
晚上,他靠在自己的窝棚口(岩族长给他分了一个最小的半地穴窝棚),捧着那个陶碗,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碗上的小鱼线条稚拙,却充满了生命力。
大黄凑过来,用鼻子嗅了嗅空碗,又舔了舔他的手指。
陆轻尘摸了摸大黄的脑袋,看着远处沉入夜色的黄河,听着部落里隐约传来的、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哼唱声。
他想,文明这东西,或许最初,就是从这样一个想要盛放食物、储存清水的陶碗开始的。
而记录这一切,似乎……也挺有意思。
他拿出《闲游录》,在画着鱼纹和纹婆的那一页旁边,用炭条小心翼翼地写下两个字,他根据自己的记忆,给这个时代,这个地点,做了一个标注:仰韶。
---知识小贴士:1. 慢轮修整技术: 仰韶文化时期制陶工艺的一大进步。
在一个可以缓慢转动的轮盘(慢轮)上对陶坯进行修整,能使陶器形状更加规整、对称,器壁厚薄更均匀。
这为后来快轮制陶(陶车)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2. 彩陶颜料与纹饰: 仰韶文化彩陶主要使用赭红(赤铁矿粉)、黑(锰土或碳黑)等矿物质颜料。
纹饰除了著名的鱼纹、人面鱼纹,还有蛙纹、鸟纹、鹿纹等动物纹样,以及几何纹(如波浪纹、网格纹、绳纹等),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自然界的观察和原始审美。
3. 露天堆烧: 新石器时代早期常见的陶器烧制方法。
不需要专门的窑炉,首接将晾干的陶坯和燃料(木柴、草等)堆放在一起点燃焚烧。
这种方法温度不高(一般在800-900摄氏度左右),且受热不均,烧出的陶器往往硬度较低,颜色不纯,容易破损。
但工艺简单,适应了早期聚落的生产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