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下的车。
双脚踩在坚实又略带潮湿的地面上时,他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空气不再是家乡那种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清新,而是一种混杂着尾气、汗水和某种工业尘埃的、粘稠而陌生的味道。
“别愣着了!
跟紧点!”
强子哥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声音在嘈杂的人声和广播声里显得有些失真。
李毅猛地回过神,抓紧编织袋的带子,像一滴水融入了汹涌的河流,被动地跟着强子往前挤。
火车站大得超乎想象,穹顶高耸,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面无表情,仿佛被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
“这密度,比我老家赶集夸张一百倍。”
他心里嘀咕着,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大河的沙子,瞬间就被淹没了。
走出出站口,真正的冲击才扑面而来。
眼前不是家乡那种低矮的平房和开阔的田野,而是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玻璃幕墙在南方略显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同钢铁洪流,永不停歇地奔涌,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李毅仰着头,脖子都快断了,也看不到那些楼的顶。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压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团粘着胶带的成绩单碎片,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庞然巨物面前,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相连的东西。
“这就是……大城市?”
他喃喃自语。
想象中的“遍地黄金”没看到,只感觉到这“钢铁森林”无声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威严。
“别跟个‘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强子哥熟门熟路地拦下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招呼他上去,“这才哪到哪,好地方在后面呢!”
所谓的“好地方”,就是强子口中“便宜又方便”的城中村。
面包车在狭窄、坑洼的巷子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片与外面光鲜世界截然不同的区域。
这里楼房挨得极近,所谓的“一线天”在这里是常态,阳光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通下水道”、“办证”、“招工”,层层叠叠,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垃圾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复杂气味。
强子带着他走进一栋外墙***着红砖的筒子楼,楼梯陡峭而阴暗,声控灯时灵时不灵。
最终在西楼的一个铁门前停下。
打开门,一股浑浊的热气涌出。
房间极小,勉强放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墙壁斑驳,露出里面黄色的腻子。
一个光着膀子、身材壮实的年轻人正坐在下铺,就着一个小风扇,呼噜呼噜地吃着泡面。
“猛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老乡,李毅。”
强子介绍道,“毅娃子,这是王猛,我哥们儿,以后你们就住这屋。”
王猛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几分凶相但眼神首接的脸,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埋头继续吃面。
“这……这就是宿舍?”
李毅心里咯噔一下。
这环境,比他老家堆放杂物的仓库好不了多少。
“不然呢?”
强子把编织袋扔到一张空着的上铺,“一个月二百五,水电平摊,便宜死了!
外面租个单间,没一千块下不来!
‘鼠鼠之家’,性价比之王懂不懂?”
李毅没吭声。
他走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上铺,床板硬邦邦的,只有一张破草席。
他把编织袋放上去,感觉自己不像是来闯荡的,更像是来……蹲号子的。
安顿下来后,强子带着他和王猛出去吃饭。
就在巷子口一家招牌油腻得看不清字的大排档,点了三个炒粉。
“毅娃子,工作我给你问好了。”
强子一边扒拉着炒粉,一边说,“***的那个电子厂最近不缺人。
不过猛子他们工地还要小工,一天一百二,日结!
虽然累点,但钱实在。
你先跟着猛子干着,等厂里有名额了,我再给你弄进去。”
工地。
小工。
李毅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父亲打着石膏的腿,和那摔在地上的、印着“安全生产”的茶杯。
他喉咙发紧,炒粉塞在嘴里,如同嚼蜡。
“咋了?
嫌累?”
王猛瞥了他一眼,声音粗嘎,“小兄弟,出来混,就别想着躺平。
在这地方,‘牛马’ 就得有 ‘牛马’ 的觉悟。
能挣到钱,才是硬道理。”
李毅低下头,看着油腻腻的盘子,轻声说:“没,猛哥,我不怕累。”
他只是……有点害怕,害怕重复父亲的命运。
晚上,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李毅久久无法入睡。
隔壁传来夫妻的吵架声,楼下麻将牌的碰撞声,还有不知哪里的狗吠声,交织成一首混乱的都市夜曲。
闷热的空气像湿毛巾一样裹着他,小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他想家。
想母亲做的,卧了荷包蛋的面条。
想虽然严厉但至少完整的父亲。
甚至有点想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班主任老刘。
他把那团成绩单碎片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霓虹灯牌透进来的、变幻不定的微光,看着上面蛛网般的裂痕。
“518……”他无声地念着这个数字。
在这里,这个数字毫无意义。
它不能当饭吃,不能抵房租,甚至不能换来别人一丝尊重的目光。
王猛在下铺睡得鼾声大作,强子哥还没回来。
李毅在这个陌生、嘈杂、闷热的小空间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像一颗被风吹到陌生角落的种子,落在水泥地的缝隙里,不知道能不能发出芽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毅就被王猛粗鲁地推醒了。
“起来了!
上工!”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用公共水龙头那带着铁锈味的冷水抹了把脸,跟着王猛,汇入了清晨城中村涌出的、灰扑扑的人流。
王猛把他带到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塔吊林立,机器轰鸣,尘土飞扬。
工头是个黑壮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斜着眼打量了一下李毅单薄的身板。
“这么瘦?
能干动吗?”
工头语气怀疑。
“王哥,他行的,力气不小!”
王猛在一旁帮腔。
“行吧,试用一天。
规矩懂吧?
听话,勤快,注意安全!
出了事自己负责!”
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去那边,跟车卸水泥!”
李毅被带到一个地方,那里堆着小山一样的袋装水泥。
他的工作,就是把它们从车上卸下来,搬到指定地点。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弯下腰,抓住一袋水泥的兩個角,用力一提——沉!
超乎想象的沉!
粉末状的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他猛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他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地把那袋水泥搬到十几米外的地方,感觉肩膀和腰像是要断掉一样。
一袋,两袋,三袋……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背上淌下,混合着水泥灰,在他脸上、身上和成了泥。
衣服很快湿透,紧紧粘在身上,又闷又重。
阳光也越来越毒辣,炙烤着他的皮肤。
“这特么……比体育中考跑一千米累一万倍……”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拧干了水的抹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辣的疼。
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了,***辣地疼。
他看着周围那些默不作声、如同机械般忙碌的工友,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眼神麻木。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
难道他未来的人生,就要在这样的重压和粉尘中,一点点被磨掉所有的棱角和希望吗?
中午,他和王猛蹲在工地的阴凉地里,吃着工头发的最便宜的盒饭。
饭菜寡淡,油水很少。
王猛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难得地开口:“第一次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想想一天一百二,忍忍就过去了。”
李毅没说话,只是埋头用力扒着饭。
他需要这120块,需要它来付房租,需要它给家里寄回去。
“生活专治各种不服。”
他现在,服了。
下午的活更加难熬。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每一个关节都在***。
在搬一袋特别重的水泥时,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同水泥袋一起摔倒在地。
灰尘弥漫。
工头的骂声立刻劈头盖脸地传来:“你特么没吃饭啊!
干不了就滚蛋!
别在这碍手碍脚!”
周围的工友有人投来漠然的目光,有人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李毅趴在地上,灰尘呛得他睁不开眼,手掌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屈辱、疲惫、疼痛、还有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伸到了他面前。
是王猛。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凶悍,反而有一种“大家都这么过来”的了然。
李毅犹豫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
王猛一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谢……谢谢猛哥。”
“少废话,继续干。”
王猛松开手,转身又去扛水泥了。
傍晚下工的时候,李毅感觉自己的身体己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跟着王猛往回走。
工头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120元钞票。
握着这张沾满汗水和灰尘的钞票,李毅心里没有一点赚到钱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回到那个闷热的“鼠鼠之家”,他连澡都懒得洗,首接瘫倒在上铺。
王猛扔给他一瓶最便宜的冰镇矿泉水:“敷敷手。”
李毅这才注意到,自己手掌的水泡全破了,血肉模糊,看着有点吓人。
他用矿泉水冲了冲,刺痛让他倒吸凉气。
然后,他珍重地把那张120元钞票,和那团成绩单碎片放在了一起。
夜深了,外面的喧嚣依旧。
李毅趴在床上,浑身散架般地疼,根本无法入睡。
他听着王猛沉稳的鼾声,看着窗外那片被城中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泛着红光的城市夜空。
一天。
仅仅一天。
他的学生气,他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几乎被这现实的重锤砸得粉碎。
他想,也许王猛说得对,在这里,“牛马”就得有“牛马”的觉悟。
可是,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时,白天工头那张鄙夷的脸,和父亲拄着拐杖空洞的眼神,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猛地睁开眼。
这个觉悟,他真的甘心就此认下吗?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