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道上的黄土被卷得漫天飞,落在林缚的青布道袍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他刚从山下赈灾回来,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粟饼——是阿瑶塞给他的,宗主之女的指尖带着清甜的草木香,递饼时还不忘叮嘱“林缚哥哥,你今日斩了三只抢粮的恶犬,得多补补”。
可他现在没心思吃。
青云宗山门外的石阶下,又多了两具饿殍,瘦得只剩皮包骨,怀里还紧紧抱着空了的陶罐。
几个穿粗布衣裳的灾民蹲在旁边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风一吹,就散在满是焦苦味的空气里。
“林缚师兄。”
小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惶,“后山……后山藏粮的地方来了妖物!
苏师妹正带着人拦着,己经有人受伤了!”
林缚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粟饼“啪”地掉在地上。
他拔腿就往后山跑,青钢剑在腰间撞得“哐当”响,道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小腿上去年斩狼时留下的疤。
还没到藏粮的窑洞,就听见了惨烈的嘶吼。
一群形似枯骨的东西围着窑洞门口,它们没有皮肤,***的骨头缝里渗着黑血,手指像钢爪,抓在石头上能留下深深的印子——是“伥鬼”,师尊讲过的,专吃死人肉,吸活人怨气,灾年里最容易滋生的妖物。
而阿瑶,正被为首的伥鬼掐着脖颈抵在窑洞门上。
她的浅绿裙袍被血染红了大半,脸上没了血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半睁着,指尖还在徒劳地抓挠伥鬼的手臂。
“放开她!”
林缚嘶吼着冲过去,青钢剑带着风声劈向伥鬼的手臂。
剑刃砍在骨头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黑血溅在他的脸上,又腥又臭。
伥鬼吃痛,松开阿瑶,转而扑向林缚。
其他的伥鬼也围了上来,钢爪抓向他的道袍,指甲擦过皮肉,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顺着手臂流下来,滴在地上,很快就被黄土吸干。
林缚咬紧牙关,剑招越来越急,可伥鬼太多了,它们不怕疼,就算被砍断手臂,也能从断口处再长出新的骨头。
他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手臂越来越沉,眼前开始发黑——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阿瑶,连他自己也要死在这里。
“林缚!
用禁术!”
师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被两只伥鬼缠住,说话都在喘气,“藏经阁最底层的《血炁录》!
借妖力破敌!
快!”
《血炁录》。
林缚的脑子“嗡”了一下。
他记得师尊说过,那是青云宗的禁忌,凡修炼者,必遭妖力反噬,三日内便会褪去人身,长出妖纹,从此半人半妖,永世不得为仙,不得为人。
可阿瑶还在咳嗽,她靠在窑洞门上,手捂着胸口,每咳一下,嘴角就溢出一点血。
“阿瑶!”
林缚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看着阿瑶的眼睛,那双曾经装满了星光的眼睛,此刻正望着他,带着依赖,带着求生的渴望。
林缚闭了眼,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沫在口腔里散开。
他松开剑,双手结印,按照师兄说的,念出了《血炁录》里的咒文。
“以我血为引,唤妖力上身,纵堕无间道,护我想护人——”咒文念完的瞬间,他身上的伤口突然爆发出剧痛,像是有无数条蛇在皮肉里钻。
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不是往下流,而是往上飘,在空中凝成血色的纹路,然后猛地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咔咔”作响,身体在不断发热,皮肤下像是有火焰在烧。
他想嘶吼,喉咙里却发出了不像人声的兽吼,低沉,沙哑,带着嗜血的欲望。
再次睁开眼时,林缚的瞳孔己经变成了暗金色,眼尾蔓延出细密的黑色妖纹。
他的指甲变长变尖,泛着冷光,手臂上的伤口不仅愈合了,还长出了黑色的鳞片。
他捡起地上的青钢剑,这一次,剑身在他手里轻得像羽毛。
他冲向伥鬼,指尖的妖力顺着剑刃蔓延,一剑劈下,为首的伥鬼连惨叫都没发出,就化作了一滩黑血,消散在空气里。
其他的伥鬼慌了,转身想跑,可林缚的速度太快了,他像一道黑影,在伥鬼之间穿梭,剑起剑落,黑血溅得到处都是。
不过片刻,围着窑洞的伥鬼就全被斩尽,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风停了。
林缚站在满地黑血里,喘着粗气。
暗金色的瞳孔慢慢褪去,可眼尾的妖纹还在,手臂上的鳞片也没消失。
他看向阿瑶,想走过去,却看见阿瑶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带着惊恐,还有一丝……陌生。
“林缚。”
师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冰冷的威严。
林缚转过身,看见师尊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一群青云宗的弟子,他们看着他的眼神,有恐惧,有厌恶,还有鄙夷。
“你擅用禁术,堕为妖邪,违逆门规,亵渎仙道。”
师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扎在林缚的心上,“从今日起,逐出青云宗,永世不得踏入山门半步。”
“师尊!
我是为了救阿瑶!”
林缚急忙辩解,他看向阿瑶,希望她能替自己说句话,“阿瑶,你告诉他们,我是为了救你才用的禁术!”
阿瑶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可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林缚哥哥,你……犯了错。”
犯了错。
这三个字,比伥鬼的钢爪更锋利,一下子就刺穿了林缚的心脏。
他看着阿瑶,看着她眼里的恐惧和疏离,又看了看周围弟子们厌恶的眼神,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为了救人,不惜堕为妖邪,可最后,却连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缚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钢剑,用染血的手指擦了擦剑身上的黑血。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青云宗的山门走去。
道袍上的血还没干,风一吹,就冷得刺骨。
他走过山门前的石阶,走过那两具饿殍,走过哭哭啼啼的灾民。
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他就这样,离开了自己待了十年的师门,离开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走进了元狩三年那片满是饥荒和妖气的天地里。
身后是曾经的归宿,身前是未知的迷途。
而他,林缚,从此只是一个半人半妖的孤魂,握着一把染血的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该为谁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