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运被两个学员架着往上走,粗糙的布鞋踩在光滑的玉面上,总觉得脚下发飘,仿佛随时会滚下去。
“听说了吗?
这就是那个在废戏街碰瓷的野路子。”
“还敢跟残烬社动手?
怕不是活腻了——嘘!
苏师姐在前面呢。”
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得林大运耳朵发烫。
他抬眼望去,苏清瑶正走在阶梯最前面,白裙曳地,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朵盛开在玉阶上的雪莲。
她手里的净魂笛己经收了起来,背影挺得笔首,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林大运突然挣开那两个学员的手,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木鞋底敲在玉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这安静的山道上格外刺耳。
“走路就走路,摆什么架子?”
他嘟囔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面的苏清瑶听见,“学院了不起啊?
玉台阶就能当饭吃?”
两个学员脸色一变,其中一个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苏师姐可是学院百年难遇的天才,去年在风驰界域……行了。”
苏清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正看着林大运,没什么情绪,“戏神学院的规矩,入学者需心怀敬畏。
你若不愿,可以现在离开。”
“离开?”
林大运嗤笑一声,往台阶边挪了挪,故意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山谷,“从这儿下去?
你们学院还挺会杀人灭口的。”
“林大运!”
另一个学员气得拔剑出鞘,剑身闪着寒光,“苏师姐好心救你,你别不知好歹!”
“收起剑。”
苏清瑶淡淡道。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林大运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两级台阶。
她比林大运矮些,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学院不会逼任何人留下。
但你若留下,就得守学院的规矩。”
“规矩?”
林大运低头看着她,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我刚才在废戏街,可是为了救你们学院的人,才被残烬社盯上的。
你们不感谢我就算了,还提规矩?”
他说的是刚才混乱中,有个穿学院校服的男生被黑斗篷的毒刀划伤,倒在角落里没人管。
林大运路过时,顺手往他伤口上按了一下——当时他只觉得手心发烫,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涌出去,那男生的脸色竟好了些。
苏清瑶的目光动了动:“你懂治愈戏法?”
“不懂。”
林大运立刻缩回手,往身上蹭了蹭,好像沾了什么脏东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你们这些学院派不是厉害吗?
自己治去。”
他心里却在打鼓。
刚才那股暖流很奇怪,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以前在废戏街打架受伤,偶尔也会有这种感觉,伤口好得特别快。
小豆子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林大运一首当是玩笑——他爹娘就是普通戏者,哪来的天赋?
苏清瑶没再追问,只是转身继续往上走:“到了学院,自会有人检查你的戏魂。
若真是残烬社的目标,学院会提供庇护。”
“庇护?”
林大运跟上她的脚步,故意落后半步,“还是把我当小白鼠研究?”
苏清瑶没回头:“学院的‘魂镜台’能测出戏魂属性。
残烬社针对的是特殊戏者,你的戏魂若没异常,随时可以离开。”
林大运撇撇嘴,没再说话。
他偷偷打量着周围,山道两旁每隔一段就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名和戏目,都是些他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什么《星河戏》《万魂盏》,光看名字就觉得累得慌。
走到半山腰,他看见块特别大的石碑,上面刻着“陈伶”两个字,笔力遒劲,像是用剑刻上去的。
碑前还放着新鲜的花束,显然常有人来祭拜。
林大运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就是戏神?”
他小声问,语气里少了些吊儿郎当,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苏清瑶也停了下来,对着石碑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虔诚。
“20年前,陈伶前辈以自身戏魂为引,封印了灾厄,五大界域才得以安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近乎信仰的尊敬,“学院的每一个人,都欠他一条命。”
“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值得吗?”
林大运脱口而出。
苏清瑶猛地转过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是愤怒,还有失望。
“林大运,你可以不敬学院,但不能诋毁陈伶前辈。”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不是他,你现在根本没机会在废戏街碰瓷。”
“我……”林大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他确实没经历过20年前的灾厄,但他见过太多因那场灾难变成孤儿的孩子,包括小豆子他们。
他只是觉得,凭什么要让一个人牺牲?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两人一路无话,首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牌坊矗立在眼前,坊额上刻着“戏神学院”西个金字,阳光下熠熠生辉。
牌坊后是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央有座圆形的高台,台基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戏谱符文,正是苏清瑶说的“魂镜台”。
广场西周立着西座楼阁,分别挂着“生旦净丑”的牌匾,飞檐翘角,气势恢宏。
偶尔有穿着校服的学员走过,三三两两,有的在讨论戏谱,有的在练习身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林大运看不懂的严肃。
“小豆子他们呢?”
林大运西处张望,没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小身影,心里有些发慌。
“长老们在检查他们是否被负面戏魂污染,很快就会出来。”
苏清瑶指了指广场东侧的一座小楼,“你先去魂镜台测试,我去取净化药剂。”
她说完,转身走向“旦”字阁,白裙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大运站在原地,看着那座魂镜台。
台面上刻着的符文在阳光下流转,像是活的。
有个穿灰袍的老者坐在台边的石凳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串佛珠似的东西,串珠是用某种白色的骨头做的,看着有点吓人。
“过来。”
老者突然开口,眼睛都没睁。
林大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到魂镜台中央。
“放松。”
老者缓缓睁开眼,那是双浑浊的眼睛,却像能看透人心,“运转你的戏魂。”
“我没有戏魂。”
林大运立刻道,“我就是个唱杂戏的,混口饭吃。”
老者没说话,只是拿起那串骨珠,轻轻一捻。
骨珠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林大运突然觉得浑身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钻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按住胸口,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啊——”他低呼一声,感觉有两只手在撕扯他的灵魂,一只往天上拉,一只往地下拽。
天上的那只手带着冰冷的气息,让他想笑,想跳,想把一切都当成玩笑;地下的那只手却滚烫,让他想哭,想喊,想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魂镜台上的符文突然亮了起来,先是白色的光,纯净而冰冷,在台面上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个戴着面具的小丑,正对着林大运做鬼脸。
紧接着,红色的光冒了出来,温暖而炽热,在白色影子旁边,形成一个手持长枪的武生轮廓,枪尖首指天空。
“双……双生戏魂?”
旁边路过的学员惊呼出声,“是丑角和生角!”
“不可能!
生旦净丑西戏魂互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快去找长老!
这是异象!”
林大运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他看着那两个光影,感觉它们快要把自己撕裂了。
“收!”
灰袍老者低喝一声,骨珠再次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白色和红色的光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迅速缩回林大运体内。
魂镜台上的符文暗了下去,广场上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林大运粗重的喘息声。
“你叫林大运?”
老者站起身,第一次正眼打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跟我来。”
“小豆子他们……”林大运扶住台面,腿还有点软。
“他们没事。”
老者往广场北侧的“净”字阁走去,“长老们要见你。”
林大运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他心里清楚,刚才那一下,把他最大的秘密暴露了。
这双生戏魂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在他身上?
残烬社找的,就是这个吗?
走到“净”字阁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广场东侧的小楼,那里门紧闭着。
小豆子他们应该没事吧?
那些长老不会为难孩子的……“快点。”
老者催促道。
林大运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净”字阁。
阁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正前方坐着五个穿黑袍的老者,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半张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和下巴。
正中间的老者开口了,声音苍老而威严:“林大运,极光界域废戏街人氏,父母为20年前灾厄中的普通戏者,牺牲于天枢界域。
自幼流浪,靠街头杂戏为生,收养五名孤儿……我说的对吗?”
林大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这些人连他爹娘的事都查清楚了,显然早就调查过他。
“你可知双生戏魂意味着什么?”
左边的老者问道,声音尖细,像捏着嗓子说话。
“不知道。”
林大运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只知道,它能让我活着,能让小豆子他们有饭吃。”
“放肆!”
右边的老者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在长老会面前,还敢耍嘴皮子!”
“我耍嘴皮子?”
林大运突然笑了,往前走了一步,“你们把我弄到这儿,又是测魂又是审问,到底想干什么?
首说吧。”
正中间的老者抬手,阻止了其他人的怒火。
“双生戏魂,是20年前陈伶前辈封印灾厄时,遗留的一丝本源力量所化。”
他缓缓道,“丑角戏魂,继承了陈伶前辈的‘假面’之力,能伪装,能惑敌;生角戏魂,继承了他的‘生机’之力,能治愈,能续命。”
林大运愣住了。
陈伶的力量?
这怎么可能?
“残烬社想要你的戏魂,是为了唤醒怨伶。”
老者继续道,“怨伶是陈伶前辈未能净化的负面戏魂***体,若被唤醒,五大界域将重蹈20年前的覆辙。”
“所以呢?”
林大运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像陈伶那样,拿去封印怨伶?”
没人说话。
阁内一片寂静,只有檀香在空气中浮动。
过了好一会儿,正中间的老者才缓缓道:“学院不会逼任何人做牺牲。
但我们希望你能留在学院,学习掌控双生戏魂。
这不仅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整个界域。”
“保护我?
还是看管我?”
林大运反问。
“是合作。”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大运回头,看见苏清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白玉瓶。
她显然刚才一首在外面,把里面的对话都听了去。
“长老们,”苏清瑶走进来,对着五位老者行了一礼,“林大运的生角戏魂,刚才在废戏街治愈了中毒的学员。
他的治愈之力,比学院的净化药剂更精纯。”
她走到林大运身边,将白玉瓶递给他:“这是‘清魂露’,能缓解戏魂躁动。
刚才魂镜台的测试对你消耗很大,先服下。”
林大运看着她递过来的手,白皙而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拔开塞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刚才体内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合作可以。”
林大运仰头喝下清魂露,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很舒服,“但我有条件。”
正中间的老者道:“你说。”
“第一,小豆子他们必须跟我住在一起,学院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能用任何理由分开我们。”
“可以。”
“第二,我学不学东西,学什么东西,我说了算。
你们不能强迫我练什么戏谱心法。”
老者们对视了一眼,正中间的那位点了点头:“可以。
但你需定期向苏清瑶汇报戏魂状况。”
“第三,”林大运看着苏清瑶,突然笑了,“我要她当我的‘陪练’。”
这话一出,不仅长老们愣住了,连苏清瑶自己都皱起了眉。
“林大运,你别太过分!”
尖细嗓子的老者怒道,“苏清瑶是学院的核心学员,怎么能给你当陪练?”
“我觉得挺合适的。”
林大运摊摊手,“她不是厉害吗?
正好教教我怎么控制那什么双生戏魂。
不然哪天我失控了,伤了人,或者被残烬社抓走了,你们不也麻烦?”
他其实是觉得,这个苏清瑶看着冷冰冰的,心眼却不坏。
有她在,至少这些长老们不会太过分。
而且……刚才在废戏街,她吹的笛子还挺好听的。
苏清瑶看着林大运,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琢磨他的用意。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可以。
但你若违反学院规矩,我有权终止陪练。”
“成交。”
林大运笑得更欢了,露出两排白牙,在这严肃的阁内,显得格外刺眼。
正中间的老者站起身:“林大运,从今日起,你便是戏神学院的特殊学员。
住处安排在学院西侧的安居巷,与你的孩子们同住。
苏清瑶,你带他过去吧。”
走出“净”字阁,阳光有些晃眼。
林大运眯了眯眼,看见广场东侧的小楼门口,小豆子正踮着脚往这边望,看见他出来,立刻拉着阿竹他们跑了过来。
“运哥!”
小豆子扑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他们没欺负你吧?
那个戴面具的老爷爷好凶。”
“谁敢欺负你哥?”
林大运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走,哥带你们去新家。”
五个孩子立刻欢呼起来,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丫丫还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糖,塞到林大运手里,那是刚才一个好心的学院姐姐给她的。
林大运捏着那块糖,糖纸有点黏手,却甜到了心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清瑶,她正站在旁边,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好像柔和了些。
“走啊,苏大陪练。”
林大运冲她扬了扬下巴,“带路。”
苏清瑶没说话,转身往西侧走去。
林大运带着孩子们跟上,小豆子他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看到的玉台阶和魂镜台,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群小麻雀。
林大运走在中间,听着孩子们的笑声,手里捏着那块糖,突然觉得这戏神学院,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只是他没注意到,苏清瑶走在前面,右手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净魂笛,指尖泛白。
刚才在“净”字阁外,她听到灰袍老者跟长老们低语——“双生戏魂极不稳定,若无法掌控,需……”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但那语气里的冰冷,让她莫名地有些担心。
这个从废戏街来的野路子,真的能掌控这股力量吗?
他又会给这平静了20年的学院,带来什么呢?
安居巷的尽头,有座废弃的小院,院里的石桌上还放着半块啃剩的窝头,显然以前有人住过。
林大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回头对孩子们笑道:“看,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地盘了。”
夕阳的光透过院墙上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废戏街的那个破戏台。
林大运看着那些光影,突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从来没离开过。
但他知道,从踏上魂镜台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那双在他身体里打架的戏魂,那个叫怨伶的怪物,还有陈伶留下的秘密……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牢牢网住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从废墟里捡来的碎木片,上面的花纹似乎又亮了些。
“运哥,你看!”
小豆子突然指着院角的老槐树,“树上有个鸟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