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蜿蜒的山道上,赵云跟着袁功曹拾级而上,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偶有山泉从石缝渗出,叮咚作响。
他背着那杆松木枪,行囊里裹着周伯给的干粮,走得额角冒汗,却不敢吭声——袁功曹说,童先生最不喜浮躁之人,这山路便是第一重考验。
“快到了。”
袁功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云雾中的一片飞檐,“那便是‘蓬莱阁’,童先生的居所。”
赵云抬头望去,只见峭壁之上,几座竹楼依山而建,飞檐下悬着一串铜铃,被山风拂得轻响,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清幽。
他深吸一口气,将松木枪攥得更紧——这杆枪陪他在滹沱河滩练了三年,枪杆己被掌心的汗浸成深褐色,此刻却像有了灵性,微微发烫。
穿过一道刻着“归真”二字的石门,迎面走来一个青衣童子,约莫十岁年纪,眉目清俊,见了袁功曹,拱手道:“先生等候多时了。”
袁功曹点头道:“有劳通报,常山袁某,带一少年来拜见童先生。”
童子引着二人穿过竹林,脚下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竹林尽头是片空场,场边立着数十杆枪,有铁枪、竹枪、木枪,皆用红绳系着,枪尖朝向中央的一块青石,石上刻着一个大大的“枪”字,笔力遒劲,似有锋芒。
“袁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从竹楼传来。
只见一位老者缓步走出,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身着素色道袍,腰间悬着一柄木剑,眼神如古井般深邃,扫过赵云时,微微一顿。
“童先生。”
袁功曹拱手行礼,“此子名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氏,一心向学,望先生肯收录门下。”
赵云赶紧上前,将松木枪放在脚边,跪地磕头:“晚辈赵云,愿拜先生为师,学枪术保家卫国,恳请先生收留!”
他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却字字恳切。
童渊没有立刻应允,目光落在那杆松木枪上:“这枪是你自己做的?”
“是。”
赵云抬头,“晚辈用河滩的松木削成,练了三年。”
童渊走过去,拾起松木枪,手指在枪杆上摩挲,触到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他日日扎马、劈刺磨出的痕迹。
“枪者,仁也。”
童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震得赵云耳膜发响,“你可知这话的意思?”
赵云一怔,想了想,朗声道:“晚辈以为,枪能杀人,亦能护人。
学枪不是为了逞强斗狠,是为了护住想护的人,守住该守的地。”
这话一出,袁功曹暗暗点头——他原以为这少年只有勇力,没想到竟有这般见识。
童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仍板着脸:“说得好听。
老夫问你,若有一日,你持枪面对千军万马,或是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枪该如何用?”
“面对千军,当如猛虎下山,枪出如龙,护主破阵;面对妇孺,当收枪入鞘,俯首为牛,护其周全。”
赵云答得毫不犹豫,想起黄巾贼劫掠时,那些官兵对百姓挥刀的模样,拳头悄悄握紧。
童渊沉默片刻,将松木枪递还给他:“起来吧。
老夫收徒,需过三关。
第一关,枪法根基;第二关,心性定力;第三关,实战应变。
你若能过,便留下;过不得,自行下山。”
赵云接过枪,心头一喜,重重点头:“晚辈遵命!”
第一关设在空场。
童渊让青衣童子取来一杆竹枪,递给赵云:“扎马一个时辰,枪尖需顶住那块青石,不许晃动。”
赵云依言扎下马步,竹枪尖抵住青石上的“枪”字,双臂平伸,纹丝不动。
起初尚觉轻松,半个时辰后,双腿便如灌了铅,手臂酸麻,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枪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偷眼望去,童渊正与袁功曹在竹楼前对弈,仿佛忘了他的存在。
“撑不住便认输。”
青衣童子在旁冷冷道,“去年有个壮汉,撑了西刻钟就倒了。”
赵云咬咬牙,想起周伯的嘱托,想起滹沱河畔被李虎欺负的百姓,丹田猛地一提气——他不能输!
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枪尖却始终稳稳地顶着青石,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日头升至正中,童渊终于落下最后一子,对袁功曹笑道:“袁兄输了。”
随即望向赵云,“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
赵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韧劲。
童渊点点头:“第一关过了。
第二关,去后山‘静心崖’待三日,每日抄写‘枪经’一遍,不许与人说话,不许擅自下山。”
后山的静心崖是块突出的巨石,崖边只有一间石屋,里面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卷竹简,正是《枪经》。
赵云接过竹简,见上面用篆字刻着“枪者,所以安身立命,非所以逞强也……”,字字珠玑,看得入了迷。
前三日,他除了抄写,便是对着崖下的云海练枪。
石屋里的干粮不多,他便采些野果充饥,渴了就喝崖边的山泉。
到了第三日傍晚,忽闻崖下传来呼救声,只见一个樵夫失足坠下,被半山腰的藤蔓缠住,眼看就要脱手。
赵云心头一紧,刚要冲下去救人,忽然想起童渊的话——“不许擅自下山”。
他望着樵夫惊恐的脸,又看了看石桌上的《枪经》,咬了咬牙,抓起身边的竹枪,将枪尖系上自己的腰带,猛地将竹枪掷向藤蔓。
竹枪如箭般飞出,恰好穿过藤蔓缝隙,赵云拽住枪杆,用力一拉,竟将樵夫慢慢拽了上来。
樵夫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道谢,赵云却摆摆手,目送他下山,自己则捡起竹枪,回到石屋继续抄写——他知道,这才是童先生要考的“心性”。
三日后,赵云回到蓬莱阁,将抄好的《枪经》呈上。
童渊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沾着几点泥痕,却字迹工整,微微点头:“第二关过了。”
第三关是实战。
童渊唤来两个弟子,皆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个面如冠玉,手持长枪,正是张绣;另一个身材魁梧,握着丈二矛,便是张任。
“子龙,与你二位师兄过招,能接十招便算过关。”
童渊沉声道。
张绣上前一步,拱手道:“师弟请指教。”
他枪法灵动,第一招便如“巧燕穿林”,枪尖首指赵云肩头。
赵云不敢怠慢,使出在河滩琢磨的“灵蛇出洞”,枪尖斜挑,竟堪堪挡住。
“有点意思。”
张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枪招加快,如狂风骤雨般袭来。
赵云起初还能招架,到第五招时,被张绣一枪扫中枪杆,松木枪脱手飞出,重重落在地上。
他脸色一白,正要认输,忽听童渊道:“用你身边的竹枪。”
赵云捡起竹枪,深吸一口气——他虽枪法生涩,却步法灵活,这几日在静心崖对着云海练的“随风步”竟派上了用场。
张绣的枪快,他便以快制快,绕着张绣游走,专找破绽;张任看得手痒,忽然加入战局,丈二矛横扫而来,势大力沉。
以一敌二,赵云顿时险象环生。
他想起《枪经》里“避实击虚”的话,忽然矮身,竹枪贴着地面一滑,竟从张任的矛下穿过,枪尖首指张绣脚踝。
张绣急忙后退,张任的矛却收势不及,险些扫中张绣。
“停!”
童渊喝止道。
赵云收枪而立,额头冒汗,手心被竹枪磨出了血。
张绣笑道:“师弟步法不错,就是枪法太糙。”
张任也点头:“有股狠劲,是块料子。”
童渊走到赵云面前,缓缓道:“你枪法未成,却能临危不乱,懂得变通,更难得是有护人之心。
老夫便收你为徒。”
赵云又惊又喜,跪地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袁功曹在旁抚掌笑道:“恭喜童先生得此佳徒,恭喜子龙得偿所愿。”
当日傍晚,蓬莱阁摆了简单的拜师宴,只有一碟山笋、一盘野菇,还有一壶自酿的米酒。
童渊给赵云斟了杯酒:“从今日起,你便是‘蓬莱枪’第三代弟子。
你的两位师兄,张绣己学成下山,张任也快了。
你资质虽好,却需记住,枪术易练,武德难修。”
赵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让他浑身发热:“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张绣拍着他的肩:“师弟,师父的‘百鸟朝凤枪’乃是天下绝学,好好学,将来定能超过你我。”
张任也道:“明日起,我陪你练枪,有不懂的尽管问。”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竹林,带来阵阵凉意。
赵云躺在竹楼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手里摩挲着那杆松木枪。
他知道,从今日起,滹沱河滩的少年己留在了山下,往后的日子,是枪与山,是师与友,是一条通往“仁勇”的漫漫长路。
次日天未亮,赵云便被一阵枪风惊醒。
只见空场上,童渊正手持一杆铁枪演练,枪影如梨花绽放,时而如百鸟齐鸣,时而如凤凰展翅,枪尖划破晨雾,带起的气流竟让远处的铜铃都急促作响。
“这便是‘百鸟朝凤枪’的起手式。”
童渊收枪而立,对赵云道,“看好了,持枪要稳,运枪要活,心与枪合,枪与意合……”赵云屏住呼吸,牢牢记住每一个招式,指尖下意识地比划着。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也照亮了那杆松木枪——它即将被铁枪取代,但那些在河滩磨出的凹痕,那些关于守护的誓言,己深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
太行深处的晨练,就这般开始了。
每日闻鸡起舞,扎马、劈刺、演练招式,赵云的身上添了许多新伤,旧伤还未愈合,便又在练枪时被枪杆砸出淤青。
但他从未喊过苦,因为他知道,这一枪一枪,都是在为将来的守护积蓄力量。
三个月后,童渊将一杆新铸的亮银枪交给赵云,枪杆刻着“龙胆”二字。
“你的松木枪,该换了。”
童渊的声音带着期许,“记住,枪是你的手,你的眼,你的心。
持枪一日,便要护一日的公道。”
赵云接过亮银枪,枪身冰凉,却仿佛与他血脉相连。
他对着师父深深一揖,转身走向空场,亮银枪在晨光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如同一道承诺,刻在了太行山脉的云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