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城,林家西北角,一处堆放杂物的偏院里,渗出的灯光昏黄如豆,勉强驱散了一小片粘稠的黑暗。
沈渊坐在窗前,窗纸破了几处洞,呜咽的寒风钻进来,吹动他额前几缕枯槁的发丝。
他身形瘦削,披着一件浆洗发白的旧袍,面容在灯影下显得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一丝光亮。
他手中,正缓缓摩挲着一件物事。
那是一只酒杯,白玉质地,本该温润无瑕,此刻却从杯口裂开一道狰狞的纹路,首贯杯底,仿佛一道永恒的伤疤。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吓人。
窗外雨声渐沥,却盖不住前院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
今日是林家少主林浩突破炼气三层的贺宴,高朋满座,灵气盎然,与他这死寂的偏院,像是两个泾渭分明、永不相交的世界。
“吱呀——”院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身着青色绸衫、管事模样的人影闯了进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更打湿了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嫌恶。
“沈渊!
死了没有?
没死就赶紧滚出来!”
王管事尖着嗓子,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前院贵客的酒水不够了,夫人吩咐,让你立刻去酒窖,将那坛三十年的‘赤炎烧’搬来!”
沈渊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看着手中那只残破的酒杯。
王管事见他这般模样,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几步跨到屋檐下,指着沈渊的鼻子骂道:“你个废物东西,耳朵也聋了?
还真当自己是当年的天渊剑尊?
醒醒吧!
现在的你,就是林家养的一条狗!
连狗都不如!
狗还能看家护院,你能做什么?
吃白食吗?”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沈渊脸上。
沈渊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王管事。
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平静得让王管事心头莫名一悸,后面更恶毒的咒骂竟卡在了喉咙里。
“知道了。”
沈渊开口,声音沙哑,像钝刀磨过石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裂纹酒杯收入怀中,贴肉放着,然后站起身,默默走入雨幕,朝着酒窖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凄风冷雨中,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王管事看着他顺从的背影,啐了一口:“呸!
贱骨头!
不给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动弹!”
酒窖阴暗潮湿,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和霉味。
那坛三十年的赤炎烧放在最里面的架子上,足有半人高,沉重异常。
莫说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便是炼气一二层的修士,搬动起来也颇为费力。
沈渊走到酒坛前,伸出手,搭在冰冷的坛壁上。
他没有立刻用力。
而是闭上眼,意识沉入体内。
在那片被世人断定早己彻底崩毁、一片死寂的丹田最深处,一点微不可察、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混沌气流,正依照着某种玄奥至极的轨迹,缓缓盘旋。
这,便是他道基被毁时,机缘巧合融入其残躯,连当世顶尖大能都未能察觉的——先天混沌之气。
它无法吸收外界丝毫灵气,却能在绝对的“无”中,孕育一丝“有”。
它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改造着这具残破的躯体,不是修复,而是……重构!
沈渊意念微动,那缕混沌之气分出一丝,如游丝般渗入他双臂的经脉。
刹那间,一股远超他此刻表象的、蛮荒般的力量,在血肉深处悄然涌动。
他双臂一揽,那沉重的酒坛便被他稳稳抱起,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将酒坛送到前院门口,交给候着的伶俐仆人,他甚至能听到厅内传来的、关于“林家那个废物赘婿”的低声嗤笑。
他面无表情,转身欲回。
“站住。”
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沈渊脚步一顿。
回身,只见廊檐下立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身着鹅黄色绫罗裙,容貌姣好,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与淡漠。
林清允,他名义上的妻子,林家的三小姐。
她看着沈渊,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父亲让你去一趟书房。”
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是关于下个月,‘玄炎宗’使者前来挑选外门弟子的事。
家族决定,让你……陪同浩弟一同前去。”
沈渊抬眼,与她对视。
林清允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补充道:“浩弟尚缺一个……仆从。
你去了,万事小心,莫要丢了林家的脸面。”
这话,与其说是叮嘱,不如说是划清界限的通知。
让他这个赘婿,以仆从的身份,陪着小舅子去参与宗门选拔,其中的折辱,不言而喻。
沈渊沉默着,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几息之后,他垂下眼睑。
“是。”
只有一个字,依旧沙哑,顺从。
他转身,再次走入雨中,朝着家主书房的方向行去。
无人看见,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一片死寂的深渊里,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光。
玄炎宗……当年道基被毁的真相,那场看似意外的围杀,似乎……也与这个宗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仆从?
他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察的、冰冷的弧度。
这潭死水,是时候,该搅动一下了。